周人杰望着那木桶中的水,瞳孔放大,吞了一口唾沫。
他……
不记得那玩意儿叫什么了。
“说话。”
周人杰心惊肉跳,忙又磕了一个响头。
“回殿下,是水。”
“呵。水?”西门风夕哂笑,“水会将刀剑都给化了?”
周人杰答不出来,只得又默默擦了擦汗。
他心头怦怦乱跳,蓦地想起他妹妹给他嘱咐的那句话来。
——哥哥,你且看这恶女人玩的什么把戏。出了事,咱们都推到她身上就是了。
周人杰便赶忙磕了一个头,朗声道:“殿下,这些事都是棠——”
“殿下,这是绿矾油。”
棠海月的声音压过了周人杰。
她声音不高,不卑不亢,却婉转动听。她答话时,臻首微抬,眼眸平静。
“哦?”
西门风夕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棠海月,“那你告诉我,这个是拿来做什么的?”
“回殿下,我们不知。”
棠海月回道,面上波澜不惊,丝毫不像是个在说瞎话的人。
周人杰跪在旁边,滴下去的冷汗几乎要将这面前这块地给凿穿了。
他抬手去抹汗,手直哆嗦。心想:姑奶奶你怎么能说不知道呢?你好歹编个理由啊!
万一人家不信,那咱们成什么了?算计皇子?——那还了得!
他只怕到时候判下来,他们比刘守一等人判得还要严重。
周人杰心头大声叫苦。
妹妹啊,你是不是一直恨我来着?不然怎么撺掇我跟着棠海月搞出这幺蛾子?!
事已至此,罢了罢了,妹妹今后好好照顾爹就行了,我……我就去了!
“你们不知?”
西门风夕眼睑压低了些,审视着棠海月。
“我们不知。”
棠海月还是那句话。
只不过这次,她补上了一句:“我同金老爷不过是好友。正是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于他生意上的事,我向来没多嘴过问。”
西门风夕不语,若有所思。
“不过……”
棠海月微蹙眉,回头望了一眼那木桶,有些迟疑地说道:“不过这绿矾向来是道士用来炼丹之类的。新近我也听金老爷有请过道士,问过炼长生不老药云云。我猜,金老爷或许是运这批绿矾来做这用途?”
西门风夕目光随着棠海月,也落到了那木桶上头。
他也不知在想什么,竟久久不语。
周人杰心惊胆战的,想瞧一瞧西门风夕的脸色,却又不敢,只能默默在心头盘算着自己的身后事。
棠海月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形容,笔直地跪在那儿了。
其实从西门风夕问话开始,她便已明白,他无非是要问个说法,问个明白罢了。
要真想处置他们,也不会将县官等人都遣散走了,才来找他们秋后算账。
西门风夕望着那木桶良久,竟笑了起来。
笑容温和,与先前问话时的阴冷形容大不相同。
“长生不老啊,无稽之谈。不过呢,我父皇新近倒是痴迷这一套。”
他挥了挥手,命金义将木桶抱了下去,又问道:“棠老板方才说你那朋友有心要炼这长生不老药?”
棠海月应道:“是。”
西门风夕一笑:“那,若是这丹药当真炼成了,麻烦棠老板知会我一声,叫我好带回去给我父皇。”
棠海月莞尔一笑,颔首道:“这个自然。若真能炼出来,那自然是件天大的喜事。”
周人杰听得他们这一来一回的,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呼,危机解除。
“嘭——”
“啊!”
木桶脱手,绿矾油泼洒出来,飞溅到了金义手背上。
金义大骇,手上一阵火辣的疼痛。他忙往后跳了一步,想去碰被绿矾油溅到的手背。
云妨见状,霍然从地上站起,瞳孔放大,喝道:“住手!”
跟着随手抓起桌上的空茶杯,嗖一声扔过去。
茶杯撞上金义想去碰手背的右手,又咣啷一声,碎到地上。
云妨便在这时候几步冲上了前,一把抓住了金义火红一片的手背,掖着袖子,将他手背上绿矾油一点一点沾起。
她又回身吼道:“清水!拿清水来!”
棠海月几步往西门风夕跟前跑去。
在座各位皆是饮酒,只西门风夕一人,因着身子不好,一直饮的清水。
他这桌前,便放着一壶清水。
棠海月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抢过了桌上清水壶,冲到了金义身边来。
云妨捉住金义的手背,摊平。
棠海月便高举着清水壶,手倾斜,一股水流缓缓注下来,流过金义手背。
金义牙关咬紧,额头尽是冷汗。
周人杰见得这变故,只觉得云里雾里的。
他望过去,寻思着,这两个人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莫把他拖下水才好。
西门风夕却像是看起了兴致一般的,将双手交叠,搁在下颚,入神的瞧着她们动作。
不过些许功夫,水壶已空。
金义手背上已由火红,慢慢消退了些许颜色。
金义喘着粗气,手微动,已经不怎么痛了。
便在这时,云妨忽地摸出一个小小的布袋。
她拉开布袋绳子,照着金义的手背,将布袋东西抖落出来。
棠海月见得细小的犹如面粉一般的东西,从布袋中,铺到了金义手背上。
那是——
棠海月眼眸沉下去。
这绿矾油,其实便是稀硫酸。
她蓦地想起有人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沾到硫酸,就要马上用清水冲洗,然后涂抹上碳酸氢钠。碳酸氢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小苏打——总而言之,不要让我看到你跟个傻逼似的在那里喊痛。你非要喊,可以,滚出去。”
“好些了吗?”
云妨平静地问道。
金义仿佛惊魂未定一般的,盯了盯自己红了一片的手背,木讷地点点头。
他这点完头良久,才想起说了句:“多谢郡主,多谢棠老板。”
云妨嗯了一声:“回去找冰块,敷着。”
金义又应了声好,又谢了一声。
西门风夕双手交叠,朝金义揶揄了一句:“你啊,真没出息,还不抵我妹妹一个孩子。”
金义面容惨白,道:“殿下说的是。”
西门风夕又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我妹妹竟然还精通医术。”
说着话,他又咳了两声。
这次,显而易见,是装的。
“妹妹,你瞧瞧我这毛病,应当如何?”
云妨向他瞧过去,眉头拧了一个小结,像是真真在思考该如何给他用药一般的。
良久,她道:“多喝热水。”
西门风夕一愣。
棠海月却忍俊不禁。
这洗尘宴,乱七八糟的总算是完了。
今日来吃酒的各位,都没料到会是如今这番情形,个个回去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形容。
自然了,最为担心受怕的,还是县官刘守一——他如今算是被处了凌迟!
而棠海月这边,虽没正儿八经地受了什么罚,可她这心头,倒还是被一件事烦忧不已。
令她烦忧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下,也就在她跟前晃悠着。
“云妨。”
云妨此时正从铜盆中掬着清水洗脸,闻言,唔了一声。
棠海月这当口却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帘,默了默,像是想起今日的事一般的,莞尔一笑,叹道:“唉,我说吧,今日真叫我惊讶。”
云妨拿着脸帕擦脸——说是擦,其实就是拿着脸帕在脸上迅速的抹了抹。
看她那动作,像是她抹的不是脸,而是桌子一般的。
云妨随口问道:“惊讶什么?惊讶我?”
棠海月失笑:“是啊。你瞧吧,你这人,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怎么今日金义受伤,你这么急?”
“你以为,绿矾油伤了金义,他会放过你吗?”
棠海月一呆,迟疑道:“这,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云妨回头,嗤笑一声:“如何不怪到你身上?他摆明了就是怀疑你、我、周人杰设计圈他。对你说的话,多半是将信将疑的。若是他的心腹金义受伤,那么,你们都得完蛋。”
“我么,我眼下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他也不能光就着这事将我怎么。周人杰?这人跟我无关,不提。至于你,你跑不了的。”
棠海月张了张檀口,脑子飞速转动着。
也就是说,云妨怕金义受伤,只是怕届时棠海月被惩治?
棠海月眨巴了下眼,又咳了一声,笑道:“不过,你也真是有先见之明了,提前就备好了小苏打。”
云妨道:“以备不时之需。运着这东西,难保不会被沾上。”
“不,我不是说这个。”
棠海月嫣然一笑,笑靥若海棠初盛,妖冶动人。
“我是说,你竟然有小苏打——这可是1862年才在比利时被发明的东西。”
棠海月眨巴了下凤眼,真诚无比的夸道:“云妨,你真厉害。”
云妨这面上登时浮现出了一副将笑未笑的形容——像是嘴角已经欢喜得本能的要上扬起来,又被人极力按了下去一般的。
棠海月单手托腮,笑着打量着云妨。
“云妨,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云妨垂眼,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走到这小圆桌前了,云妨才缓缓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进棠海月的眼睛里。
云妨的声音压低,压得不能再低。
然而这再低的声音,也难以掩饰掉其中欣喜。
“你还没有猜到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