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棠海月也不知是心头揣着事,还是认床,总没睡得安稳。
这合上眼,眯了一会,又被一个噩梦惊醒。
那些梦乱七八糟的。
一会是老虎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生吞了,一会又是她穿着凤冠霞帔,在举行冥婚……
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吓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坐起身来,手心贴着额头,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些梦也不是没有逻辑的。
可非要去细想其中逻辑的时候,她却蓦地想起来江青泥那一张脸来。
唉,这个人竟然要成亲了。
一想到他要娶周韵,还是上周家做赘婿这事,她心头便没由来的涌上了一股烦闷之情。
这股烦闷大抵来自于她为江青泥感到不平。
但也不光是如此。
“唉。”
棠海月抚着额头,不说话,望着窗外那隐隐约约透出来的月光。
她心头蓦地窜出一个声音来:可是这些又干你什么事?
她也不清楚。
说来当初二人那事,她其实是既没想过自己有天要成亲,也没想过有天他会成亲。
她越寻思越烦闷,可心头来来去去的,却只有那么一句话:
这个人竟然要成亲了。
“叩叩。”
叩门声敲断了棠海月的思绪。
“怎么了?”
这声音……
是慕容北。
棠海月蹙眉,隔着门反问他:“这话该是我问你。这么晚了守在我门前,问我怎么了?”
大概也是心头烦闷,眼下说话也不怎么客气——虽说她一向对他也不怎么客气。
慕容北立在她门口,不咸不淡的道了句:“你也知这么晚了,还一惊一乍地叫嚷,也不怕惊扰了旁人?”
惊扰?
谈何惊扰?
她虽说做了噩梦,但也不是说一嗓子叫得满园皆知了。
她心头忽地咯噔了一声,带有几分狐疑地望向了门外。
难道说,他一直守在门外?
慕容北见她不答,又问道:“做噩梦了?”
棠海月心头一软,蓦地想到从前与云妨——实则是这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虽然恼他欺瞒自己,但昨日听完他解释的,却也不算得太离谱。
再者……
棠海月如小扇子般的睫毛垂了垂。
再者,自打她今日同西门风夕谈的这一出,只怕他大抵会将慕容北接走了。
二人相处的时日总不会再多。
若是明日晚宴时西门风夕便让他留下了,那么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就只剩下这么寥寥几个时辰。
也就是这么点光景,她也不必还同他置气了。
如是想着,棠海月便叹了一口气,双手环抱着膝盖,头抵上膝盖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应了声:“做什么噩梦啊?我就是认床。”
末了又幽幽说道:“有人鸠占鹊巢,逼得我无家可归啊。”
这话虽带着几分抱怨的意味,语气上却是轻松的,带着调侃的。
棠海月以为他会借坡下驴,跟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上几句闲话。
没成想,他竟沉默了。
棠海月望着木门倒映着的他的影子——一动不动的,像是被点住了穴道一般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听到慕容北问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走?”
棠海月如今已不止是想想的事了。
只是眼下他问得这么直白,倒叫她不知该怎么接口。
她盯着木门后头的他,闷声道:“我们这照一日三餐地吵,迟早得吵个你死我亡。”
慕容北哂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祸害。”
二人隔着门,忍俊不禁。
这一笑,气氛好似和缓了许多。
偏偏他笑容一敛,冷声又将这气氛给打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对那人余情未了?呵,要不然也不会这般在意。
“舍不下就去将他亲事搅了,别做出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着叫人烦。”
慕容北这人真是有本事——有本事叫人气得牙痒痒!
棠海月抄起床上软枕,照着门外的他的影子便扔了过去。
“不消得你操心!”
软枕贴着门滚落在地。
慕容北也走了个没影儿。
慕容北这意思,便是让棠海月去搅了江青泥的这桩亲事。
可老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
这成亲的消息方传出来,江津年后脚便嗝屁了。
——连喜酒都赶不上喝一杯。
棠海月一寻思,江青泥同周韵的亲事,大抵也是江津年一手促成的——指不定这糟老头子为达目的使过什么坏。
如今他一蹬腿,江青泥其实也没理由还要同意这桩入赘的事了吧?
谁成想,江青泥却还是要成这桩亲事!
棠海月见着他时,还是在棺材铺里。
他正同人商量着丧葬事宜。
他面容平静且从容,平白叫人感到安心。
“棠老板?”
江青泥一回头见着她,还有几分诧异。
“我路过这儿,见着你在里头,便进来同你打个招呼。”
才怪。
这县里头丧葬办得不错的,也就那么二三家,而离江家近的,也只这么一家了。
棠海月想着他多半在此。
眼下见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叹声道了句:“真没想到。”
江青泥却平静地说道:“人到头都有这么一天,无人能免俗。”
说完这话,却又失笑道:“若说没想到,也算是。我原以为这喜事会办在丧事前头,没想到,如今是丧事办到喜事前头了。”
这话里有些许自嘲。
棠海月听着却愕然,脱口问道:“你……你还要同周韵成婚?”
江青泥扬眉,似笑非笑,像是在问:为什么不呢?
他当下也不多说,只道:“咱们外头说话。”
说罢,便提步往门外走去。
棠海月蹙着眉头也跟了上去。
棺材铺外头,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小巷。
此时小巷冷清,只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江青泥,停下。”
江青泥便停下。
棠海月蹙眉,几步走上前。
“你明明也明白这门亲事是个什么意思。”她顿了顿,还是直言说了,“这门亲事是江老爷生前促使的吧?”
“当然。”
江青泥笑了笑,挑明了道:“他希望我入赘周家。此后我同江家也无什么干系。”
他什么都知道。
“你既知道还……”
“也没什么。”
江青泥不以为意地说着,“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江青泥你也魔怔了吗?”
棠海月心头这火气噌地窜了上头。
她猛地拉过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扯了过来,厉声问道:“他将你当个木偶人儿一般地支过来支过去的,你也将你自己当个木偶人儿吗?他不考虑你,你也不为你自己考虑考虑?”
江青泥低眼,瞧着这个拽着他胳膊气恼着的女人,黑眸中掠过一点笑意。
他温和地笑了笑,言语也很平和疏离:“有劳棠老板费心了。”
“你……”
棠海月被他这话一噎,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明白自个儿如今同他也基本算是陌路人了才是,可一想到他要被委屈到上周家做赘婿,还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形容,她心头便升腾着一股火气。
当下也不想讲理了。
她凤眼一瞪,便蛮横地说道:“我不同你扯那么多,总而言之你要作践你自个儿,我就是不许!”
江青泥仍旧微笑着,轻声问道:“不许什么?”
“不许你给周家做赘婿!你那爹……我便直说了,他原本为尽养育责任,便已是极为不负责了。而后又多番猜忌你,此番竟要你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你是疯了吗要同意?”
棠海月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像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的气愤。
她旨在骂醒他,谁知他面上却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一双黑眸中盛着两泓温水。
她望进他眼中,却望不进他心里。
江青泥待她说完,问道:“为什么?”
她一愣,一时间仿佛明白他在问什么。
而她心里却已然窜出一个答案来:她还是喜欢他的。
这个答案一窜出头,她心头便立刻嘭嗵乱跳起来。
这个答案使她感到不安,感到惶恐。
江青泥等了一会,像是有些失望一般的低眼笑笑,语调还是温和疏离的。
“朋友一场,还是多谢棠老板为我多番考虑。不过……”
他轻笑了一声,一面说着话,一面缓缓转过身去。
“不过心意我领了。告辞。”
江青泥缓步离开。
一步,又一步。
步伐平稳。
棠海月瞪着他的背影,心头忽地涌上一股这个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窜出来,便再压不下去了。
她咬牙道:“我说了我不许!”
极为不讲道理的一句话。
可那话怎么说来着——光说不练假把式。
她眼下不单单是口头上不讲理,行为上更是蛮横至极。
棠海月几步冲上前,对准了江青泥的后颈,便这么一手刀劈了下去——
江青泥便缓缓在她眼前倒下去。
她忙扶住了他,低声又说了一次:“我都说了我不许。”
说罢,她幽幽一叹,寻思着这冲动果真是魔鬼。
冲动之后,她不由得蹙眉,想着:自己眼下该拿这个人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