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泥也不同她贫,往门外望了一望,便道:“我这进屋来,是有事找你的。”
原来是赵文三人的家眷来了。
他们听说了这平月戏团重新开张的消息,便聚集在了一块,商量过后,决意也不能白拿棠海月的钱,便相约着,一同来到平月戏团做工。
棠海月一到大堂,便见得他们四人齐齐地站成了一排,面露紧张。
边上那个便是八十余岁的张奶奶,佝偻着身子,仿佛有些站不稳。
棠海月看的眼眸有些疼,不知怎的,脑子里想的都是这本该是个该享清福的年纪。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张奶奶身旁看去。
张奶奶身旁是钱五的妻子与不过半岁的女儿。
钱娘子抱着女儿说:“棠老板,我们孤儿寡母的大概也不能成什么大事,但,既收了您的钱,总想着为你出一份力。”
钱娘子这话音方落,一个生硬的声音也传了来。
“我们可以帮着打扫。”
棠海月望去,说话的便是赵文那个残疾的弟弟。
正值青年,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瞧着俊朗也生涩,只是这右腿残了半截,只能拄拐行走。
赵阳轩微抿嘴角,硬气却也有些怯生生地环顾了戏团,道:“我们不会白吃你们的饭的。”
棠海月微笑,心头赞了一句,有志气。
当下也一抬下巴,双手环抱在胸前,道:“自然也不会叫你们白吃。”
她这话一出口,心下也思忖着,正好赵阳轩等人要来戏团帮工,也便留在戏团里头好了,只是叫他们做什么,这却又是个问题。
张奶奶年事已高,总不能叫她操劳,做些端茶送水的事。钱娘子也得照料女儿,难以分身乏术做太多的事。
即便是这个赵阳轩,虽身强力壮,可惜断了条腿,也……
心下虽如是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道:“你们先在这儿住下如何?待我寻思寻思,再来给你们分派事儿做。”
这话其实也就是个场面话,让他们且先住下不过是方便她好照看。
赵阳轩似乎也看出了棠海月的意图,当下不屑地哼了一声,拄着拐,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棠海月唔了一声,以为他这是负气走了,谁知他竟直接向李来走了去。
李来此时正端着一壶茶水,要给邻桌的送去。
赵阳轩二话不说,便走上前,从李来手中拿过了茶壶,拄着拐缓缓向那一桌的客人走去。
“您慢用。”
赵阳轩低眉颔首,缓缓给他们添了杯茶。
棠海月瞧着柳眉微挑。
江青泥已在旁夸了一句:“不错,有志气。”
棠海月回眸,与他相视一笑。
江青泥便打趣道:“如此人才,棠老板若不重用一番,在下可要挖到江门去了。”
棠海月含笑白了他一眼,笑骂道:“夭寿了,你竟还公然同我抢人。”说着,便向赵阳轩瞧去,温言问他:“小子,你自己选,跟我还是跟他?”
赵阳轩到底也是个脸皮薄的,被他们这一打趣,面上不由得一红,瞥了这二人一眼后,便提着茶壶,一瘸一拐的走了。
钱娘子在他们这一唱一和时,早已温和一笑。
她走到棠海月与江青泥面前,躬了躬身子,诚恳地说:“你们都是善心人,会有福报的。”
钱娘子说话时,她怀中的女儿也睁着水灵的眼睛望着棠海月,懵懂的咿咿呀呀地叫着。
棠海月忙上前扶住了她,笑道:“别这样说。他们道出事情真相,我心里也感激。”
这话不知怎的又戳中了钱娘子心头的难过来。
她低垂着眼,眼眶微红,好半会才道:“钱五他们……说是这个月尾便推出菜市口斩首了……”
她怀中的女儿像是感知到她娘说的什么一般的,竟“哇”一声哭了出来。
钱娘子忙哄着女儿,揩了揩泪珠子,又向棠海月歉然说:“对不住……棠姑娘,是他们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种事。”
她这一哭,张奶奶也老泪纵横。
她们这一哭,棠海月这太阳穴也跟着跳了起来。
按她的性子,此时合该低吼一声:“不许哭!”
可眼见得这孤儿寡母的,她哪里吼得出来?
江青泥负手在一旁,此时淡淡说:“冤有头,债有主。杀人的是人,不是刀。有罪的,自然也是人。”
钱娘子隔着泪花,呆滞的望着江青泥。
似乎是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又似乎是明白过后不知该说什么。
棠海月微微一笑,调节了一番这气氛:“他这意思啊,是叫你们别哭了!”
钱娘子勉强笑了笑。
便在这时,哐当一声,有人狠狠拍了一拍桌。
随着这拍桌声传来的,还有男人的吼声:“你这人走路都不会?!”
接着像是同桌的人笑侃道:“唉,莫气莫气,兄台你也不瞧瞧,这人是个瘸子。”
笑完了,又向棠海月望来,笑道:“棠老板,不是我说你,你也忒寒酸了吧!怎么请个瘸子来做工?”
原来方才赵阳轩提着茶壶去给人倒茶时,脚下不稳,绊了一跤,茶壶飞出去,泼了眼前这一桌。
此时赵阳轩站在这一桌前,提回了茶壶。
耳听得这桌人的漫骂声,脸早已羞红了大片,只一味的低着头,掖着袖子去将桌上的茶水擦拭干净。
“擦擦擦,还擦什么!”
那汉子不耐烦地推了赵阳轩一把。
赵阳轩后退了几步,嘭一声,栽倒在地。
他这一倒下,场上人哄堂大笑。
棠海月蹙眉,冲上前来,沉声道:“你再推一下试试!”
那汉子自不会再推,只是拧着眉头,拍桌骂道:“我推什么推啊?你就找这么一个瘸子来做事?你这是在瘸子里头挑将军——凑数!”
说到这“凑数”时,他哈的一笑,又拍了一拍桌。
场上人也跟着大笑。
倒在地上的赵阳轩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着牙,跟着艰难地说:“对不起。”
说了这三字,他撑着地,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汉子仍不依不饶的,继续骂道:“这就算完了?你泼了我一桌的茶,搅乱了我的兴致!”
赵阳轩拄着拐,艰难站定,深吸一口气,垂眼道:“今日我帮你付了账……”
“什么叫帮我啊!你这瘸子会不会说话?”
“嘭!”
棠海月猛地从赵阳轩手中夺过茶壶,嘭一声砸在了地上。
登时,茶水四溅。
那汉子眉头大跳,一时间亦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了。
棠海月冷声说:“你再骂一句瘸子,你信不信我让你也成瘸子!”
那汉子心头大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说一句“信”。
妈呀!
这可是敢去凌家门前奔丧,手刃了凌家女儿的人啊。
好半会,那汉子才回过神来,吞了一口唾沫,小声道:“可这事,是那瘸,不,不,是这位小哥先不对……”
“是谁不对,你心里没点数吗?”
一声平缓的声音截断了那汉子的话。
云妨打了个哈欠,慢慢悠悠地走到了人群中来。
她冷眼扫了扫那汉子,又回望了赵阳轩一眼,呵地一笑:“你们二人方才不就是在讥笑赵阳轩是个瘸子,于是便琢磨着法子来作弄他吗?”
那汉子吞了一口唾沫,心虚的向同桌的好友望了一眼去。
云妨续道:“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方才绊赵阳轩的那一脚?呵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此言一出,场上哗然一片。
那汉子又吞了一口唾沫,拳头攥紧,心头虽虚,但气势上却不肯认输。
“你胡说八道!”
为了增强自己的气势,他又拍了一掌桌。
棠海月睨着他的动作,忽地心念一动,悄悄地除下了自己的发簪,攥在了手心。
“你这小娃娃信口雌黄!根本就是在污蔑我!”
云妨白眼一翻:“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不待他再说,云妨便环视了四周,冷声道:“那要不要我挨个去问问,看有人看到你做的好事不?”
“胡闹!胡闹!”
那汉子气得直拍桌。
棠海月对准了这桌子腿,将发簪掷了出去——
“你这没人管教的小娃娃,我今日便——”
那汉子霍然起身。
却听得嘭地一声,他身旁这桌子轰然倒塌,险些压着他的腿。
那汉子盯着这倒下的桌子,目瞪口呆。
他何时竟有这等神力了?
不不不!这桌子怎么恁地脆弱?
不过拍几下罢了,怎么就给拍塌了呢……
那汉子还未回过味儿来,棠海月却已经施施然走了过来。
她温和笑着:“这位客官,我家小二将茶水泼到您桌上,该不该赔?”
那汉子呆滞地说:“该。”
“那你这砸坏我木桌的钱,是不是该赔呢?”
那汉子持续呆滞:“该。”
他一摸脑门,得,全是冷汗。
棠海月伸出玉手,盈盈一笑:“那么便赔吧。”
赵阳轩抿着嘴角,望着棠海月的背影,过了会,他又回头,想寻着云妨的背影。
可,他在人群中寻了老半天,却怎么也没寻着云妨的踪影。
赵阳轩略感失望的沉下眼眸。
这事完了后几日,赵阳轩犹豫了良久,终于去找了棠海月。
当然了,这是专程来道谢的。
“那日的事,多谢你。”
棠海月失笑:“那日什么事?”
赵阳轩低头不语,良久又问:“那日那个小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