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虽是这般想,不过眼下这小姑奶奶已经翻过身去,沉沉睡了,她总也不好扳过人家身子,絮絮叨叨地来为自己开脱吧?
棠海月幽幽叹了一口气,望着这房梁。
天大的事,也抵不过这袭来的困意。
棠海月打了个哈欠,眼皮一搭下来,便也睡死了过去。
说来也怪,她来这地方这样久了,也没正经地回忆过现代的事——以前的记忆都不算太好,她没事回忆那些做什么?
而今一合眼,却迷迷瞪瞪的梦到了以前的事来。
梦境中的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瘦骨嶙峋的身子,双眼无神,委实称不上是多好看。
她握着手中的枪,努力抬了抬疲惫的眼皮。
她眼前,是已被子弹打出了七八个眼子靶纸。
然而却没有一发,正中十环。
“打不中?这么没用?”
她回头,见得北瓜——那时候她与他还不熟稔,虽不叫他一声慕容医生,但还是以慕容北相称——正穿着一身白大褂,双手慵懒地插在兜里,慢慢悠悠地走来。
慕容北走到她身旁站定,瞥了一眼靶纸,讥笑了一声。
“真是没用啊。”
她不理会。她知道他向来如此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握着枪的右手,又瞄准了枪靶。
不知怎的,她手指微颤。
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来说,接连的挫败已经叫她感到慌乱。
便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那只手骨节分明,将她的手与枪紧紧地覆盖在了一块。
慕容北已微弯下身来,站在她背后。
她感受到身后暖烘烘的气息,不由得一僵,方想侧开,却听得他道:“别动。”
慕容北调整了她握枪的姿势,瞄准红心,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嘭!”
十环。
“会了吗?”
棠海月霍然睁开双眼。
彼时天方蒙蒙亮,风吹得纸窗哗啦作响,稀疏的光亮也从纸窗的小洞中透了进来。
她忽然想着,是不是该换个大些的家的了?
如是想着,棠海月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了起来。
心动不如行动——敲定了计划,她便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了。
正巧,江青泥那头已经联系好了店家,派人来约她今日会面。
自然了,这谈的就是早先棠海月想的给赵阳轩一行人的安顿问题。
她后头琢磨了琢磨,想着这么大一帮子人都挤在这小戏团子中,也不是个事儿,但要是将房屋买远了,也让他们来回奔波疲惫。
思来想去,她便决定将隔壁这间闲置的店铺给买下来,打通了,扩大这戏团的占地,也隔出几间房屋来安顿赵阳轩几人。
棠海月晃晃悠悠地来到戏团。
原先她有了这个想法,便想去联系隔壁家的这老板,谁知这店铺闲置着,老板也没有踪影。
一直磨磨蹭蹭地到了今日,江青泥也找到了这老板是谁,约好了见面。
棠海月沉默听着江青泥派来的小厮给她汇报情况,嗯了一声,问道:“在哪见面?”
“便是在这儿!”
赶了巧了,那金老爷也听说了祥瑞班来到平月戏团的消息,很是欣喜借着这次机会,也想来观摩一番。
棠海月失笑,心说:这真是求之不得。
她在戏团子等了一会,便见得江青泥领着金老爷来了。
金老爷穿得很是富贵,金黄的马褂仿佛是用金线勾成的一般,俩大拇指上也都戴着碧绿通透的玉扳指。
他一进得戏团子,便指着这房梁,这戏台子,“哦哟”的笑了一声,一开口,声音尖尖细细的,听着还有几分风沙的意思。
“哦哟,这里修得可以呵。我以前也老听说我隔壁这家戏团子不错啊,厉害啊,可我一直不好意思来瞅瞅!”
他双手忍不住一拍,两颗玉扳指撞到一块去,面上分外惋惜。
“这不,事赶事的,我又随着家里的老的去了趟江南,转啊转啊,这会子才回来。嗨呀,回来才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
江青泥温和笑着,领着他落座。
棠海月也施施然过来了。
金老爷笑着指了指棠海月:“哎哟,你就是那个能干的小姑娘?我啊,老听他们说起你。”
棠海月听他这话说的,想来这人也好相处,好说话,心下自然也欢喜。
她给金老爷倒了一杯茶水来,笑言:“是吗?我也听他们说起金老爷您。”
这话一出,金老爷倒是有几分诧异地挑了挑眉——他这眉倒是细,又浅淡。
“哦?他们说我什么?”
“他们……”棠海月一噎。
她倒不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会来这么一句,便想好了该怎么拍他马屁的。
可,她眼下这一瞄着金老爷这神色,怎么觉得他似乎不太喜欢旁人在背后说他?
她正寻思着这事,余光中却见江青泥已蹙起了眉头,朝着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
金老爷接过她倒来的茶水,见她不答话,便又问了一遍:“怎么了丫头?”
他吹了吹这茶杯上漫出的热气,悠悠说:“他们是不是在背后说我不好?说我有龙阳之癖?又说,我约莫早年间进宫做过太监?”
他不以为意地说着,低头呷了一口茶。
棠海月心想着,只怕这人大抵是深受流言蜚语折磨的。
当下便忙笑道:“金老爷只管做自己便好了,理会旁人做什么?”
金老爷却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可惜,这人言可畏啊。”
他搁下茶杯,自嘲地笑笑:“我这不就是为避个清净,这才想着往江南去了吗?也正好,将店铺卖给你们。”
江青泥坐在他身周,当下只笑着换个了话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好地方。”
金老爷又来了兴致,呵呵笑了两声,热切的说着:“是啊!你们小两口过后有时间,也可以来江南玩耍,我领着你们游玩。”
江青泥含笑,应了。
棠海月却恨了他一眼,不语。
她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着:这怎么就成小两口了?
三人这你来我往的功夫,好戏开锣了。
金老爷眼眸一亮,赶忙望向了这戏台子。
这首先上场的便是旦角东文。
他穿着对称纹样女花帔,前额盘着小弯。他人本就生得清癯,此番一扬袖子,一开嗓子,倒有别样的风情。
棠海月一向对这戏曲没太大的想法,当下转了头,压低了嗓音向江青泥笑道:“欸,你瞧,这琴师们都是我从东方戏院借来的。”
江青泥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台面上,听得她说话,不由得失笑,转过面来,低声笑问:“你是想将人戏院搬空吗?”
顿了顿,又道:“怎么不到江门来挖人?”
棠海月笑着白了他一眼,打趣着:“就怕大少爷不放人。”
江青泥挑眉,“届时你进了江家的门,江门的人,岂不也是你的?”
棠海月讪讪地笑了笑,这次却不接口了。
成亲这事,她还真没怎么考虑过。
江青泥等了一会,不见她说话,便又小声向棠海月说:“金老爷年少时风流,包过娈童回家,而后生意越做越大,做人行事也愈发不拘一格。这里的人便越发的容他不下。”
他说到此处,停顿下来,谨慎地向四周瞧了瞧。
其实此时戏团子中正是热闹时候,人声鼎沸,饶是棠海月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若是不侧耳倾听,只怕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而金老爷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这一出戏,眼眸发光。
棠海月看着江青泥,忽地有一种他们是在台下咬耳朵讲小话的学生一般。
她不由得莞尔。
江青泥也便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这人怕出名猪怕壮,外头的风言风语对金老爷也不太友善。金老爷这番便决意卖了店铺宅子,转去江南。”
他说到此处,也是想给棠海月提个醒,免得无意碰到了戳到了金老爷的痛处。
棠海月听罢,单手托腮,愣愣地寻思着这事。
半晌,幽幽一叹,道:“若真是我,我才不走。”
她瞄了江青泥一眼,“他们说他们的,我活我的。背地里说我,我没听着就罢了,敢当我面儿胡说八道,我定将他嘴给撕了——来一个我撕一个,来一双……”
她轻笑一声,面上露出俏皮神色:“来一双,我就赚了。”
江青泥哑然失笑,倒对她的话不怎么惊讶。
他早知她是个怎样的人。
“好!”
也不知这出戏正唱到个什么时候,金老爷大叫了一声好。
叫了这一声好还不算完,金老爷干脆站起身来鼓掌。
一时间戏团中很是沸腾。
金老爷似乎也是个爱看戏的。
这出戏完了,他仍意犹未尽,落了座了,还一个劲地同棠海月江青泥说:“方才那个旦角唱的真是不错!不不,他们这戏班子名不虚传,果真是厉害。”
金老爷赞了一通,又惘然了起来,哀叹了一声,遗憾的叹道:“只可惜我与这几位角儿缘分太浅,只见得了这么一面。我这不日就要赶去江南了。”
棠海月将茶杯送到唇边,听得他这郁郁的话,忽地灵光一闪,微笑道:“金老爷何不将他们一并带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