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人的影子拉长。
棠海月从江青泥手中接过赵阳轩,继而步步向那群纷扰的人走去。
赵阳轩听得这些吵嚷,心头苦涩又复杂。
他向棠海月望了一眼过去,似乎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到得这时,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棠海月这时候却还有心思同他说笑:“赵阳轩,你知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吗?”
这话意思赵阳轩自然是知道的。
可他只抿了抿嘴角,答非所问:“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棠海月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那人群种有人见得她来,纷纷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盯着棠海月与赵阳轩。
他们压低了声音,纷纷说着:“那女人来了。”
可却没一个敢真指着她鼻子骂的。
棠海月渐渐走着,面上笑容也渐渐消散干净。她不笑时,明艳的面容上却有一派不怒自威的架势。
她平视着眼前众生,视线又仿佛远远高于他们。
她看向这群人,又仿佛谁也入不了她的眼。
她一步步走来,却没一人敢拦,相反,似乎是她身上长满了刺一般的,她走近,他们便自觉让开。
如此一来,眼下这情形竟成了他们让道在两边,夹道欢迎她的形容!
有人忍不住叫嚷道:“你竟还有脸回来!”
棠海月已走到门口,使了个眼色给李来。
李来赶忙上前来扶住赵阳轩。
她耳听得有人骂得这一句,冷声反问:“这里是我的戏团,我凭什么不敢回来?”
她声音虽不算太高,却自有一派压破气势。
原本吵嚷的人群骤然死寂一片,似乎是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棠海月也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扔下这话后,便随着李来进了戏团中。
她一走,人群又再次沸腾起来,像是她来时给众人点了穴道,走时又悄无声息地给他们解了一般的。
他们一闹,周倩雯便又拔剑。
拔完了剑,便也跟着回了戏团。
嘭一声,大门紧闭。
这出闹剧似乎随着这剧烈的关门声,暂且告一段落了。
而平月戏团隔壁的这一家店铺中,泥瓦匠几人早已看了半天的戏了。
泥瓦匠弄不明白,这事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欸,大少爷?”
泥瓦匠是认得江青泥的,眼下见得他来,不由得一愣。
江青泥不语,走进了店铺来,环视一周,淡淡道:“不作工吗?”
这一群人眼下都围在门口,方才伸长了脑袋往外看热闹。
眼下江青泥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说,众人立刻回过神来,忙各司其职起来。
偏偏这泥瓦匠是个多嘴的,巴巴地凑上前去,小心问江青泥:“大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江青泥向来也平和,听得这话,侧眼看了他一眼,反问:“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泥瓦匠挠了挠头,“这几天我就听得他们传……咳咳,传棠老板不好的话,但我觉得这事玄乎,棠老板这人挺和善的,怎么会是这种人?”
木匠也凑过来,多嘴说:“他们说的跟真的一样,可也没啥实证,我都觉得奇。他们还相邀着说要去挖赵文的墓。”
江青泥问道:“你们在哪儿听来的?”
“我们那弄堂里,他们老在那儿传。”
江青泥眼眸微沉。
又是在弄堂。
“唉,不过出了这事,想必最难受的还是棠老板了。”
泥瓦匠叹声道:“前儿个,我说江二少爷有了个女娃娃这事,她还黯然神伤呢,眼下又……”
“你说什么?”
江青泥看向他,面上不辨喜怒。
泥瓦匠不知怎的,却心头一谎,忙咳了一声,道:“我说,江二少爷有了个女娃娃。”
“不,后一句。”
“棠老板黯然神伤。”
江青泥不语了。
泥瓦匠却冷汗连连。
江青泥望向了他们还未打通的墙壁。
目光似乎是要穿破这墙壁,看到平月戏团中去。
棠海月这厢,一进这戏团,便让李来扶住赵阳轩,几人一同回房去了。
一时间,平月戏团上下的人,都聚集在狭小的一间房中。
李来扶着赵阳轩上床躺着,大夫给他把脉治伤。
棠海月坐到小桌前,先给自个儿倒了杯茶水来喝。
云妨似乎等了她许久,此时上下打量了她一通,微微颔首,道:“不错,没受伤。”
像是在夸她。
周倩雯看了眼赵阳轩,亦赶忙拉住棠海月的皓腕,焦急地问道:“之后是什么个情况?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棠海月疲惫,摆了摆手。
天大的事,且先让她喝口茶再说吧。
她这不开口,云妨便替她说下去了:“还能怎的?无非是有人幕后捣鬼,撺掇着一群骷髅来恶心人罢了。”
棠海月搁下了茶杯,饶有兴致的看着云妨。
果然,云妨已经去查了。
云妨接着说下去:“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都是从十间弄堂传出来的。”
周倩雯蹙眉:“弄堂?那是个什么地方?”
“十间,是条街的名字,那里住着许多下苦力的人。他们没事就聚集在弄堂里侃大山。”
云妨说着话,向棠海月看了一眼过去:“这次,大山侃到你这儿来了。”
棠海月嘴角微微一扬,眼帘一垂,望进茶水中的自己。
“当真是无意识的?”
云妨道:“其中有一人,叫凌平。”
“姓凌?”
“早先在凌家作工,凌长盛赏识他,给他换了个名儿,说他是自家人。”
云妨顿了一顿,幽幽续道:“只不过嘛,后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惹得凌长盛大为不快,将他赶出了府,说的是永不叙用。”
棠海月嘻嘻一笑,转动着手中茶杯,慢慢悠悠地说:“啧啧,周瑜打黄盖的故事怎么说来着?”
也不知是不是棠海月这副懒散的情绪逗乐了云妨,她竟低眼,轻笑了一声。
“只不过人家可不傻,这事从始至终都能摘得干干净净的。这不,去挖坟的人里头,只有一群卒子,哪有他?”
这同样是简单的话,这二人能对答如流,说得兴起,周倩雯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
她忙问道:“等等!这是何意啊?这关凌老爷什么事啊?”
棠海月与云妨相视一笑。
立在一旁听了半天的东文此时倒也理清楚了,听得周倩雯发问,便言简意赅地同她解释了一番。
“也就是说,这场所谓的舆论风波,其实是有人刻意引导的。幕后这人,便是凌老爷。”
棠海月单手撑着半张脸,微微偏头,望向一旁的镜子。
镜子中,他们各人面上神情不一。
云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形容——她向来如是,小小年纪,却好像早已出世一般的。
周倩雯神情焦急万分,一副火烧了眉毛的样子。
东文面容冷漠,眼眸平静也无神。
他淡淡陈述着:“什么所谓的事实真相,也是他们刻意传出来的,目的只怕也是想要棠老板身败名裂,为自己的女儿报仇了。”
“什么!”
周倩雯大惊,猛地一拍桌,喝道:“岂有此理!果真是有其女必有其——呸!不对,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她说着话,一把抢过桌上放着的尚方宝剑,霍然起身。
“挖坟掘尸看来也都是他在幕后操纵!实在是!”
周倩雯咬牙,大步向门外冲去。
瞧她那架势,似乎便是要拿着尚方宝剑去将凌老爷给宰了。
东文猜中她心思,冷不丁地说:“假的。”
“什么假的?”
周倩雯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弄懵了。
东文目光落在那柄剑上,续道:“剑是假的。”
周倩雯大骇,定睛一瞧——这不就是那柄她用来杀凌珠珠的假剑吗?
“真的在我那儿。”
东文面不改色:“自打上次你弄丢了剑后,我便帮你保管了。”
他说得理所应当。
“眼下看来,是正确的。”
周倩雯瞠目结舌,脑子里一时间竟无法理解他这话,好半天过去,她才猛地一拍桌,质问道:“你难道没看到现今是怎么个情形吗?”
“没看清怎么个情形的,是你。”
东文不咸不淡的说道:“你认清楚你的身份了吗?你不过是个戏子。仗着有皇帝赐的宝剑威风了一次了,你还想怎的?你以为这事便没人传回盛京?你以为皇帝会怎么想?”
东文微微眯眼,面上仍是那副冷漠的形容。
“你也该有所警惕了。”
周倩雯心头一跳。
她实则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平时小事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一向遇着大事了,她与东武还是都听东文的主意。
可眼下这事,她还是没法子认同,蹙紧了眉,固执地说:“那就任由那个混蛋搞这些龌龊事出来?今个儿敢来挖坟,明个儿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下三滥的事!我——”
“周姐姐。”
棠海月轻声打断了她,目光仍是望着那面镜子。
那么小的一片镜子,竟将他们都圈在了里面。
她开口,语气有些倦怠:“有句话叫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敢掘了旁人的坟,也得小心自家的坟被掘,你说是吧?”
周倩雯心头一跳,下意识便问道:“你是打算?”
棠海月这才算回了头,微微一笑,答非所问:“欸,你前日不是同我请假,说初六要去给江老爷贺寿?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