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时分,凌家大院。
凌长盛坐在房中,面容阴沉,眉头紧锁。
如今种种,都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至于,这痛快都被打了几分折扣。
而此时,他房中正负手立着一少年。
那少爷一袭华丽锦袍,负手站在窗边,月光浅浅淡淡的落在他侧脸。
他修长的手指轻点着窗台,薄唇微微一勾,面容带有几分讥讽意味。
只听得他幽幽问:“凌老爷,你说你担心什么呢?”
这语气还带有几分笑意。
凌长盛听得不免有些不快。原本,他也就不喜这人。
只不过迫于形势,他也没法子与这人正面冲突。
他冷哼一声,长须微动:“我又有何惧?”
“是啊,又有何惧。”那人语气幽微,顺着凌长盛的话说,“棠海月这人……”
他说到这儿倒是断了,似乎是在想该用什么词才能贴切的形容。
他忽地微笑起来,半带嘲弄:“这人除却不怕死之外,也没什么。”他转回头来,半张脸隐在阴影下,半张脸被屋内的烛光照得清楚。
这人容颜姣好,说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都有人信。只是那双桃花眼中的寒意,却叫人望而生畏。
“你若也不怕死,她便也斗不过你。”
凌长盛直听得心惊肉跳。
也不知这是因着凌珠珠的死,还是他原本上了年纪也恐慌死亡的缘故,如今一听得死这个字眼,便禁不住地冷汗连连。
那人看着凌长盛这般形容,心情大好。
他愈是笑,凌长盛便愈是觉得如芒在背,苦不堪言。
凌长盛心中暗忖着,他其实到得如今这时候了,还是极难区分此人究竟是敌是友的。
他原本只是打算着派了凌平出去散播棠海月的谣言,坏了她名声了事,谁知这人却乌突突地窜出来,假借了他的名义,叫凌平又颠倒起来赵文那事。
待得他警觉之际,这人却跳出来说:“凌老爷,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帮你报仇,如何?”
如何?
凌长盛又能如何?
那人大笑两声,一扬玉骨扇,扬长而去。
离开时留下一句:“你放心,他们若是再搬出尚方宝剑来,我便帮你胡诌,那是柄假剑。”
尚方宝剑……
如今千翎蜷缩着身子,缩在被褥中,心头亦是忽地想到了尚方宝剑。
那把剑,西门歌已经还给东文他们了吧?
既然要还,他又何必要盗?
千翎心下默叹一声,这人行事向来没有逻辑。若非要扯出一个来,那便是他爱折腾。
他看着人受苦受难,看着人饱受煎熬,心下便欢喜。
千翎苦笑。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他囚禁了这么多时日了。
她眼皮沉重,沉沉睡过去。
可这睡也睡得极浅,揣着这事睡的,便也梦着了这事。
梦里头,东文拿着尚方宝剑,直指着她。
他眼眸中有痛心,有不解,更多的,甚至于是愤怒。
“你怎么成了如今这副形容……”
千翎笑了。
笑容恍惚,又苦涩,又像是自嘲。
她也不知道。
“走,你跟我走。”
东文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要将她拖走。
她心头却是一紧,忙推着他的手,求他放手。
东文大骇,问她为什么,她却一直哭。
东文似乎是被她哭得烦了,猛地扔下了剑,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锢在怀中。
“不许哭!”
东文怒吼出这句后,竟猛地吻住了她的小口,将她的话通通堵了回去。
他的吻火热,来势汹汹,像是将积攒已久的怨气都累积在这个吻上了一般。
透过唇齿,无声地告诉她。
“东文……”
东文眼眸渐渐迷离,可眼神分明火热。
她给他这么一瞧,身子也没由来的热了起来。
她的推搡无力,反而有一种欲拒还迎的意味。
夜风吹过她光洁圆润的肩头,冷得她一哆嗦。她心下一慌,忙想去捡外衣披上,可她这手方一探过去,便给东文牢牢捉住了。
他捉着千翎的玉手,轻轻放在唇边吻了吻,声音略有些喑哑,听得她心头怦怦乱跳。
“千翎,你好美。”
千翎望着他眼中的自己,身子雪白,脸颊绯红,青丝披散。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千翎,你喜欢我吗?”
他的手抚上来。
她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东文……”她呢喃着他的名字。
“千翎,你想我吗?”
她微咬红唇。
不对……
东文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更加不会这样碰她。
千翎身子微颤,臻首微偏,躲过了他的吻,低声道:“不……你不是东文。”
他忽地冷笑一声,薄唇靠近她的锁骨,说话时,薄唇一开一合,热气直呼到她的肩颈,却不碰上,叫人心痒。
“那我是谁呢?西门歌吗?”
这名字甫一出现,直吓得千翎心头大跳。
她霍然睁开双眼,眼前那张脸不是西门歌却又是谁!
西门歌双手撑在她两侧,虚虚压着她,似笑非笑,难辨喜怒。
唯一不变的,是他眼底从未化开的寒冰,叫人分外心凉。
他青丝垂下,与她披散的青丝纠缠在一块。
难舍难分。
他啧啧了两声,似乎是有些惋惜,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千翎的小脸。
“啧,被我抓包了,还不快编几句谎话骗骗我?”
他眼下倒是一副良善的形容,竟当真帮她想起了托词来:“就说,你是梦着他不许你同我好,于是在梦里大骂他的。”
他手指游走,慢慢地游到了她心口的位置。
报复性的一掐。
“然后说,不管梦中如何,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始终是我。”
千翎眼中氤氲着一层薄雾,微微一笑,像一株被暴雨摧残的荷花。
“侯爷若是想听,我便说给侯爷听。侯爷想听吗?”
西门歌微抿嘴角,眼下竟不说话了。
像个赌气的孩子一般的,同她冷战。
当然,说的是冷战,其实只是口头上的冷战,手上却没歇着。
良久,他似乎是自个儿想通了,低头一笑,道:“你既这般想他,我便领他来见你好不好?”
语气想在同她打商量。
但她知道,他决定的事,没人能左右得了。
千翎觉得有些好笑,好笑的同时,又觉得他可恨了起来。她也伸出玉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快活吗?”
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他一愣。
他说话时竟有几分嘴硬地意味:“当然。”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身下动作也更粗鲁了起来。
千翎始终笑着,抚在他面上的手没劲儿,垂落下来。他便又捉回去,将她冰凉的小手贴上自己火热的脸。
千翎的声音轻得不真实:“你既觉得快活,那便折腾呗。将人都折腾死了,那才好。”
轰隆一声,一场骤雨猛地坠下来。
金老爷也便是在这个下着暴雨的时候,准备动身离开了。
离开那天,江青泥与棠海月前去送别。
棠海月将赵阳轩雕刻的那一套祥瑞班木像包装妥当,送给了金老爷做临别礼物。
金老爷大为欢喜,忙拆开来看。
“哟,竟刻得这样像!”
金老爷细细摩挲着那木像,喜不自胜。
棠海月莞尔,伸手碰了碰木像胳膊,“这还会动呢。”
金老爷更是惊奇,把玩着手中木像,嘴角早已笑开了来。
他笑叹了一声:“我这听不着戏的时候,也可以睹物思人一番了。”
棠海月笑道:“金老爷想听戏,便常回来。祥瑞班常在,平月戏团常在。”
她没注意到,她说这话时,江青泥瞧了她一眼。
平月戏团,这可不就是取的她与江海平二人的名字吗?
常在,常在。
金老爷虽是个要远下江南的人,但在这儿一天,便也自然知道这新近发生的大事。
他长叹了一声:“世事无常,舆论害人不浅。棠老板,苦了你了。”
他看着棠海月年纪也不大。他活了这些年,尚受不了这些闲言碎语,更莫说棠海月一个姑娘?
他于是便道:“棠老板啊,我瞧着这儿可真没什么意思,何不与我一同下江南去?”
棠海月却淡淡一笑。
她从未想过离开。
“金老爷,其实这有人的地方便会有纷争。逃不开的。”
金老爷一愣,倒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来,瞬即又哑然失笑,直点着头。
这姑娘比他抗打。
如是一想,金老爷心下也宽了,含笑瞧着江青泥与棠海月,也打趣道:“我自然得常回来的。我也希望再回来时,是为着喝你俩的喜酒。”
棠海月面上一红,心说这人方才还劝自己离开呢,怎么这会子话锋又一转,到了她与江青泥的婚事上头?
偏偏江青泥却还顺着这话说下去。
听他语气,竟还有几分幽怨了。
“襄王有意,可惜啊,神女无心。”
末了,他幽幽一叹,故作失落的摇了摇头。
棠海月恨了他一眼,回了他四个字:“胡说八道。”
金老爷看着这一双人,忍不住大笑。
他临了要离开这里了,竟还有几分留恋起来。
眼前这一双人也让他平白对这里的印象变得可爱了不少。
当然,金老爷不知,自个儿这么一走,其实也间接地带走了一人。
那人自然是赵阳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