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雕刻的任务完成,钱娘子也草草叫人将赵钱三人重新安葬了,赵阳轩几人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其实棠海月是极为不愿他们离开的。
这三人中一个残了半条腿,一个带着嗷嗷待哺的女儿,还有一个年事已高,都不是合适独立生活的人。
棠海月想留住他们,其实也无非是希望大家有个照应。他们这些身体力行的年轻人也好帮衬帮衬。
可如今看来,这是不成了。
棠海月与江青泥回到戏团中时,便见得赵阳轩几人已经收拾妥当,个个背着一个包袱,静静地立在那儿。
他们似乎是在等棠海月回来,同她最后道一声别再走。
唯一喋喋不休的,便是孙乐童那日请来的那位大夫。
大夫上了年纪,唠叨也便成了常事:“唉,赵公子,孙捕快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你这伤势未好,不能轻易下床呐!您这身子受不得寒,要不再躺两天?”
赵阳轩面色如纸,只道:“不消。”
大夫继续劝着:“哎哟,您这……我都答应了孙捕快了,这也不好交代啊!他明说的便是要我照看到你好全为止。”
赵阳轩索性不理了。
江青泥走进,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微蹙眉,开口道:“大夫。”
大夫向他走来。
他便拉着大夫到了一边,一面感谢着他对赵阳轩的照料,一面塞给了他些银钱。
末了,江青泥道:“至于孙捕快那边,我们自会去交代。”
他做得妥当,将大夫的话也给堵全了。
大夫瞧着手中银钱,当下也不想再纠缠了,于是又嘱咐了几句,匆匆离去了。
棠海月静静瞧着这一切。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与江青泥初见的场面,心头也窜出一句话来:他似乎变了。
可这话一冒出来,瞬即又被另一句话打压下去:是人都会变的。
她抬眼望着这空旷的戏团子。
你瞧着如今入眼之处,皆有一股萧条之意,可这里也曾座无虚席。
“棠姑娘。”
钱娘子攥着棠海月的手,方唤了这么一声,鼻子便是一酸,眼泪簌簌滚落。
张奶奶叹声将钱娘子的话说出口:“我们对不住你。”
棠海月心头泛酸,原本那些想挽留的话,此刻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她只得打起精神来,笑着嘱咐他们要珍重自己。
赵阳轩始终沉默着,眼下要走了,他才磨磨蹭蹭地到得棠海月身边来。
他从肩上放下了一只包袱,包袱打开,里头是几个木像。
他道:“当时怕金老爷不满意,于是多做了一套祥瑞班众人的木像。然后……”
他又从那一堆木像中拿出了两个,眼眸有些不舍。
“这是我没事拿来练手的。雕了一个你和云妨妹妹。这次,你可以问问她,看这个雕得像不。”
说完这话,赵阳轩眉头猛地一通,忙盖住了这堆木像,转过头,同钱娘子说道:“钱嫂子,咱们走吧。”
棠海月望着他们三人离开的背影,咬咬牙,忍着没固执地挽留,可心下却仍是悲怆。
她忍不住低声说:“眼下我失去的,将来都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自己同自己保证一般的。
江青泥也知她眼下心头难受,垂下眼帘,寻思着话宽慰她。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你……”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个温热的身子便猛地拥住了他。
棠海月紧紧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一开口,半带着哀愁,半带着撒娇,直听得叫人心疼。
“我不想听这些。小江哥哥,你说点好听的好不好?”
江青泥哑然失笑。
她说什么,他自然都依着。
“好。那你想听什么?”
“嗯,我想想。”
棠海月便真歪着脑袋寻思了起来。
江青泥只觉得,她那下巴在自己肩头蹭过来,又蹭过去。
他抬了抬手,又没了动作。
他不知是该将这人推开呢,还是将她按定在怀中好。
棠海月笑眯眯地说道:“你说,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江青泥便笑着复述:“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你说,这世上所有的好加在一堆,也抵不过我一个人。”
“这世上所有的话加在一堆,也不如你一人。”
其实原本,这世上本也没有太多叫他心动的人和事。
“你说,你喜欢我。”
“……”
“唔?”
棠海月从他肩头抽身回来,带有几分茫然地瞧着他。
谁知他也正瞧着自己。
他眼眸微微压低,目光似有几分探寻意味,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也不知是不是他眼下这神色太过正经了,叫她一时觉得,他也并没有在笑。
棠海月微微愣神,还道是自己这话叫他不快了,忙找补了一句:“你瞧,这个游戏不怎么有意思对吧?那咱们也不玩了。”
“我喜欢你。”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棠海月愣神,望着他的眼睛,也望着他眼睛中的自己。
他淡淡一笑。这回,他是真笑开了。
“捉鬼放鬼的怎么都是你?编这么个游戏来玩,眼下又不玩了。”
“玩,玩!”
棠海月这会子是回神了,忙点点头,粲然一笑,又补道:“这游戏好玩,怎么就不玩了?”
她是不是可以借机叫他说更多好听的话来?
如是想着,她不由得喜上眉梢,坏主意自然一个接一个的。
江青泥约莫是猜中她心思了,失笑,抬手在她脑门敲了一记。
末了,却又像想到什么一般,轻声说了句:“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
棠海月仍是笑嘻嘻的。
而此时,却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窥探了他们良久了。
李来龟缩在这桌底,目光紧紧粘着这二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他唯恐自己这么乌突突地出去,坏了嫂子的好事,会有不少的苦头吃。
再者……
他也是想取取经。
他嘿地一笑,笑得极为不怀好意。
游戏?
唔,这个游戏不错,芳芳会不会喜欢呢?
这时的李来当然不会知道,张芳芳正在等他。
只不过并非是等他来玩游戏。
而是等着他回来戴绿帽子罢了。
张芳芳倒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人。
原本她得知了县里有人寻棠海月麻烦时,她还不甚在意,满心想着棠海月是个怎样的泼妇,自个儿多半能摆平。
岂知这事竟没有摆平,还将戏团子都给关了来!
这下可把张芳芳给气得不行,急得不行,偏偏李来那个木头又一口一个不知道,更是叫张芳芳觉得他没用至极。
张芳芳窝在家里痛骂了两天这李家上下,赶巧了,自己那表哥回来了。
要不怎么说这事有凑巧,前脚张芳芳才刚跟她表哥好上,后脚便给李来抓包了。
棠海月一行人打平月戏团出来,便开始收拾包袱了。
眼下戏团子先关了,也好,她便也有功夫整理整理搬家的事。
棠海月几人往家里去,李来却自顾自地往张家跑。
他眼下正欢喜着,想着该怎么说些好听的话去哄张芳芳高兴。
谁知他这一刚拐角,却见着了张芳芳与她表哥小手拉在一块的情景!
李来面色登时煞白。
他愣愣地走到他们面前,目光落到了他们这握在一块的小手上。
“李来……”
张芳芳万不料李来会撞见,小脸一红,匆忙从表哥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李来仍呆呆愣着,木讷地说了一句:“就算是表亲,也该避避嫌是吧?”
张芳芳低着脑袋,不说话。
表哥却冷笑一声,嘲弄地瞧着李来:“我们不避嫌,你当怎的?”
“我……”李来一噎,便退了一步,“那你们就拉拉手吧,别……”
“别什么?”
表哥猛地抓住了张芳芳的小手,粗粝的手指恶劣的在张芳芳手背上摩挲着,哂笑一声,睨着李来。
“这样可以吗?”
李来这脸又苍白了几分,心头怦怦乱跳。
他瞪着他们的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样,传出去对芳芳不好。”
表哥大笑。
“你个天杀的!”张芳芳却早已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抽回了手,恶狠狠地瞪了李来一眼,质问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吗!”
李来仍是愣愣的:“明白什么?”
表哥笑得前仰后合:“哎呀,我的好妹妹,你说他是不是要等到吃到咱们的喜酒了才会明白过来?”
张芳芳又恨恨瞪了表哥一眼。
李来只觉一道晴天霹雳劈来。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要还不明白,那他还真就是个傻子了。
可他不明白。
这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变成这样了……
“芳芳,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张芳芳又急又气,恨不能去戳破他的脑袋:“你们家那事以为我不知道?戏团子都关了!我听说你们保不住还要吃官司!我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跟你们耗得起?”
她说这话时,余光瞥见李来惨白如纸的脸,心下一叹,也有些不忍。
这到底也跟他好过这些时日,对他也不能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的。
她想着,语气也松了松:“李来,我就求个幸福安康,过过好日子罢了。你也晓得,我年岁渐长,也不能一直赖在家里……”
李来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急道:“我说了要娶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