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秋天了,那里总会起皮。
他还记得不久之前王晓也的警告:让他离李迢迢远一点儿。然而最近,他们三番五次因为各种事情相遇,在这些短暂的接触中,她的形象逐渐清晰完善起来,和以前的认知截然不同。直到如今,在对待李迢迢这件事上,他开始和王晓也背道而驰,第一次选择听从自己的心来行事。于是,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道:“抱歉,我去帮你捡回来。”
说完,他就冲了出去,还像网球场上的奔跑那样,轻盈跳跃,像只鹿。
李迢迢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突然想起了枕头那本书—《追风筝的人》,她很喜欢,反复读过很多遍。她清楚地记得,哈桑不顾一切地为阿米尔少爷捡来了风筝,伤痕累累的他说出自己的心:“为你,千千万万遍。”
为你,千千万万遍。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钻进李迢迢的脑海,循环往复播放。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保持清醒,保持淡定,绝对不要动摇!但是时间太可怕了,它会独自吞噬很多细节,也会改变很多事情的初衷,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喜欢他。
李迢迢不受控制地,迎着风向那个背影追去。她其实同万里一样,也是个茫然无措的人,第一次背叛了自己的理性。
风筝卡在树枝上。
秋天的树叶介于红黄之间,那是一种糜烂的颜色,踩上去才发现它原来比夏天的时候来得干脆,稍一触碰就会碎。
万里仰头看着,突然捋起袖子。他要爬树。
这项技巧很多年不曾用过,已经生疏了。他小时候也是个皮皮的小男孩,玩具枪和爬树是两大爱好,后来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越长大越软弱。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种人的时候是在初三,班里有人打架,很凶,不知是谁拿了把水果刀出来,时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记得,刀剑泛着冷幽幽的光。当时很多男生热血冲上去,他顶着校草的名号,心里却止不住发颤,不敢上前。那天晚上回家,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觉得羞愧难当,心生绝望。后来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自我承认,他并不是小说里那种很厉害很酷的男孩儿,相反,他胆小、懦弱、缺少血性。
而这些,王晓也都不喜欢。这些年来,他极力隐藏,但是,没有用,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不被发现。他能感觉到,她越来越厌倦,越来越不喜欢他,她欣赏的是赵余光那样的男生,热血、阳光、勇敢并且十分优秀。
树不高,但万里爬得很辛苦。这双手拿了很多年画笔,比很多女孩子的手还要柔软,攀住树皮时会觉得磨手。
李迢迢跑到树底下,站定,气喘吁吁。她昂起纤细的脖子抬头往上看,透过枝桠,阳光斑驳,星星点点照着眼睛,万里站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朝她咧着嘴笑,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他手里拿着风筝,喊道:“我找到啦,现在丢下去,你接好了。”
“花蝴蝶”飘飘然落下,她没去接,一直定定地看着万里,咄咄逼人地问着:“你为什么帮我捡风筝?”
万里还站在树枝上,一时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我……我把你的风筝撞掉了。”
“你从前不这样的,看见我就烦、就躲,现在怎么这么主动?还有,我上次给你的伞呢?为什么不还我?丢了?”她的嘴巴像是机关枪,一连串的问题扫射出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万里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挑了个能回答的上来的说道:“还、还在的,我没找到机会还你。”声音越说越小,几近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迢迢却笑了,她得意起来,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越发开心。
万里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着急想要下来,他有些怕高,在树上总没有安全感。双手扶着树枝,鞋子慢慢蹭着树干,就快要落地的时候,却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
他跌坐在草地上,也不疼,就是模样很狼狈,就像上次从滑板上摔下来一般。
李迢迢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大声,惊起了几只林子里的飞鸟。
万里一脸懵地看她笑,看着看着,自己也低低笑起来。他拍拍屁股跳起来,瘦瘦长长的个子,站在李迢迢面前,有些扭捏。
“头低一点。”
万里不明所以,李迢迢又催促:“快点。”
弯下腰,把头凑到她跟前。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头顶的发旋儿都很清晰。浓密的头发里夹着一片树叶,李迢迢伸手替他拿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
“谢谢你。”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李迢迢知道他说的是早上橘子的事情,没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们那边今晚住宿怎么安排的?你和王晓也一间?”
“不不不!我们分开住的。”万里连忙摆起手。
“以前呢?也没一起住过?”这话问得很隐晦。
万里快速地高频率地摇头,丝毫没有犹豫。
李迢迢很满意,不再发问,低头去捡脚边的风筝。
“会放风筝吗?你把它撞掉了,得负责让它重新飞起来。”
万里点头,这是自然。他很自觉地接过风筝,李迢迢收了收多余的线,万里跑到了一处比较高的坡上,努力举起风筝,李迢迢边放线边跑。
风筝再次飞起来,这一次,李迢迢吸取了教训,专往空旷的地方跑。她轻巧地绕了几圈,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又变回了那个目的明确冷静自持的李迢迢。她回到万里的身边,把线轴递过去。
“你来试试,看能不能放到最高。”
万里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高空的风突然变大,他感到线有些紧绷,有些不受控制,又放长了一些,跑起来,不时回头观察一下风筝。一时竟觉得无比快乐,连日来的抑郁烟消云散,,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自己院子里放风筝。
“花蝴蝶”越来越高,线也越来越短,周围人慢慢都朝这个风筝看过来。万里停下来,扯了扯线轴,到底了,它是最高的。
他很得意,想炫耀给李迢迢看,四处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有些疑惑。
“嘿,找什么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熟悉的声音。
万里转回头,眼睛笑成了月牙,他指了指线轴,说道:“到底了,我们的风筝是最高的。”
李迢迢听见他说“我们”,心里像是开了染坊,什么滋味儿都有,没想到他们有一天竟然也能变成我们。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小剪刀,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断了线的风筝是什么样的?别人都说是越飞越高,就像是习惯了束缚的人突然拥抱了自由,还不是天高海阔任你飞。
李迢迢没见过,眯着眼,专心地看。它先时的确借着风扶摇直上,却还是没逃过群山的屏障,消失在了满山苍翠中。就像是孙悟空,筋斗云翻了两万五千里,依旧翻不出如来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