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黛,锦城深山,乌云在山谷上空逐渐崩塌。空气里飘散着淡淡花香,夹杂着自炉内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冷燮凝眉注视着窗外青岩后方露出的一点远空,有鹰隼落到了屋檐上,正在梳理被打湿的羽毛。
细雨如丝,打在了他的脸颊上。他收回视线,独自坐在窗下放空了一阵。
一抹白色的身影落到窗前,轻轻地扣了两下窗框。
“我不是说了别让人进来吗?”冷燮撑着太阳穴,闭着眼道。
女孩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将一束桂花枝插在花瓶里,又将桌案上杂乱摆放的线装书收拾整齐,归拢于一处。随后,她转过身,与冷燮对视。
“你也不瞧来的人是谁?”女孩笑了起来,眨了眨眼。
“我以为你没有回来。”冷燮的语气放缓了不少。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女孩在冷燮身边坐了下来,把玩着冷燮放在茶几上的墨玉青鹰。
“你吃过饭没有?”
“吃了,在馆子里吃的,和冷枚一起。”
“我有点饿了,从龙宿市回来还没吃上一口饭。”冷燮倒了一杯正山小种,递给女孩。
“我带了吃的,放在门外了,院门口的守卫不让我带进来。”
冷燮若有所悟地点了头,接着发出了一声长叹,“想吃月饼了,小时候在你带给我的那种月饼,兔子形状的……”
“你上回已经说过了,可惜我没找到,下次再给你买。”
“净琉……”冷燮顿了一下,语气深沉,“如果我要走,让你留在这里,你愿意吗?”
女孩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冷燮看向别处,感到一言难尽。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应该是喝多了……真不是我自愿回来的。”
“你要走,没人能拦得住你。”女孩轻声道,“我知道有一条捷径通往山下,等到了镇上,你就可以坐到车了。”
冷燮无声地笑了笑,抓起墨玉青鹰,目中泛起冷光,手中的墨玉青鹰化作长弓,起身便是一箭朝门口射去。
铮然之声回响,冷枚站定在门外,注视那枚距离自己的太阳穴不到两寸的青羽箭。冷燮显然是故意将箭射偏了,否则这箭就不该射到门框上,而应该正中他的眉心。
“你想杀我,还得多练几年。”冷枚将纸袋放到了桌上,硬声道,“给你买的月饼,快吃。”
冷燮有些愕然,注视着冷枚离去的背影道,“你买的?”
冷枚并未应话。
唐净琉拆开纸袋看了一眼,拿起月饼瞧了瞧,递给冷燮,“是你要的那种月饼吗?”
冷燮掰了两瓣,一半递还给唐净琉,一半自己吃了,末了点了点头,“是的,这个味道挺不错的……”
他抬起眼打量着唐净琉的动作,忽而笑了起来,伸手替唐净琉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恍惚间,他产生出了一种朦胧的错觉,就好像这十几年里他和唐净琉从未离开过这山门,一路这么安安稳稳地走了过来。
这房间的布置其实和他离开的时候相较,也没有产生太大的变化。想来在他走了之后,这里便再也没有人住进来了。他家屋舍众多,多这一间不算多,少这一间不算少,似乎没人会在意今天这间屋子里少了谁,或是多了谁。
冷燮心下感慨,自己确实心软,会因为那些令他在意的细微之物轻而易举地妥协,会因为在意之人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而卸下所有防备。
“好吃吗?剩下的都给你吃,你拿走吧。”冷燮的嘴角挂起了浅浅的笑意。
“为什么这么快就赶我走?”
“雨天路不好走,你早点出发,晚了就看不见了。”冷燮笑着道,“我本来想送你回去,但现在我也不方便出门,你到了住处记得给我回短信。”
“我怕我走了,他们欺负你。”唐净琉抬眼看向冷燮,眸光闪烁着。
“我没有那么好欺负的,只要青鹰在我手上,他们不能拿我怎样。”
“可是他们想杀你。”
“没那么容易办到的,你放心吧。”冷燮目光中浮起柔情。
唐净琉还想说些什么,冷燮已经把纸袋塞到了她的手里,摸了摸她的脑袋。
“冷燮,你要是想走,一定要告诉我,别一声不吭地走。”女孩低下头道。
“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
唐净琉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转身消失在了门口。
冷燮走到窗边,注视着唐净琉的身影离开院门,他静立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逐渐敛起,眉间阴云布起。
“偷听可不行啊,你现在是源门大家长,别干那种让我瞧不上的事。”冷燮转身看向来者。
他愣了一下,来者不是冷枚,而是他的父亲冷知行。
冷燮面色严峻,退了两步,伸手去拿茶几上的墨玉青鹰,却没能捞着。
冷知行抬起手,“你在找这个吗?”
冷燮眼中闪过一丝惊之色,“把它还给我。”
“我知道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冷知行踱步走到冷燮面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一回?”
“我信你又怎样?”
冷燮心如止水,也不正眼去瞧冷知行,只是兀自坐在椅子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忽然发现,唐净琉在离开之前,偷偷地在茶几上的小碟里放了两个月饼。
“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会把影武者交给你。”冷知行沉声道,“冷枚并没有支配影武者,影武者现在暂且听令于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冷燮眼中浮起疑虑。
“你往后就会明白了。”冷知行看向冷燮,目光深邃。
冷燮沉着脸道,“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否则我不接受。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再相信源门中的任何一人了,所以请把话说清楚些。”
他原本并不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但当他看到冷知行手中的墨玉青鹰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坑了一次,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正常人不可能在同一个的坑里跌倒两次,他不想当那个跌倒两次的蠢货。
冷知行将墨玉青鹰交还给冷燮,目中浮起决然之意,“燮儿,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更希望你夺回催城,哪怕那个预言成真。”
冷燮握紧了墨玉青鹰,神色阴晴不定,内心五味杂陈。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了,冷知行的话无法博得他的半点好感。源门覆灭与否,他根本不在意,催城在谁手上,都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不论是拿起催城,还是覆灭源门,这样的想法从未在他的脑海里产生过,从前他不明白冷家为何要怀疑他,后来他想明白了。其实他根本不用做什么,因为不论他做什么,都是在早已经写好的剧本中行事。
他决定跳脱这个怪圈,但现在,冷知行又把他拎回了这个怪圈之中。
“我不需要什么影武者,如果你觉得把所有权力都交给冷枚不妥的话,那就遣散影武者。”冷燮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的身影。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他可以不要影武者,但唐净琉显然不会抛下他。他说不清究竟是那个女孩需要自己,还是自己需要那个女孩,又或者是他俩互相需要在寒冬中抱着对方取暖。
冷知行的声音在静默中响起,“现在各堂主都已投入冷枚麾下,如果遣散影武者,源门就彻底和从前那个源门分道扬镳了。”
“这样也好,说不定可以摆脱那个覆灭的诅咒。”冷燮的声音听起来冷硬无比。
“冷燮,你还是没明白。”冷知行叹道,“源门现在所走的道路,才是真正走向覆灭的道路。”
冷燮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窗外混沌的夜色,笼罩在眉间的阴云始终未能挥开。
夜色茫茫,其实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个女孩究竟回到住处了没有。
“我并不是说源门可以摆脱那个诅咒,想摆脱那个诅咒的人是我。”冷燮收回视线,垂下眼道,“源门在冷枚手里经营得如何,我并不在意,如果你是想劝说我从冷枚手里夺回大家长之位的话,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话已至此,冷知行知道这一次交谈已经结束了,并且宣告了他的失败,他深知自己已无法再说服冷燮。
“燮儿,对不起……”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明天一早我就走,你就当这十四年里从来没有见过我。”冷燮转身看向冷知行,“你走吧,我要睡了。”
冷知行未再多说什么。冷燮目送着他离开房间,很快他便收起了视线,敛起眼中所有的忧色。
窗外传来鹧鸪啼声,冷燮忽而想起,他在龙宿市时,曾一度怀念这种声音。现在想来,自己怀念的,不过是那些不值一提的过去罢了。
冷燮正打算睡下,合眼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唐净琉还没有给他发来短信。他给唐净琉打了个电话,却无人接听。
这并不寻常,眼下这个时间,唐净琉应该已经抵达住处了。
冷燮隐约升起一股不安感来,当即翻起身往门外跑去。
片刻后,他折返回来,拿走了墨玉青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