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装出一个个都是情场高手的样子!”魏巡的声音突然自头顶响起,“有胆量就去懿容君的寝宫,我敢打赌你们不出一刻钟就会灰溜溜地从里面爬出来。”
焚星似乎没能理解魏巡的画外音,反倒是何煜仰起了头,用颇为真诚的视线看向了突然出现在大殿门口的魏巡。
“你进去过?”
“喂!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那银壶里装的莫非是什么吐真剂吗?”魏巡指了指地上的酒壶,又看向语出惊人的何煜,随后踱步走到两人中间,弯腰拿起银壶端详了一阵。
“葡萄酒当然可以算是一种吐真剂,天魔星,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和我们一道喝酒。”
“你的八卦之魂又燃烧起来了吗?焚星,好奇心太重可不好。话说回来,懿容君让我问你,你中午究竟去哪里野餐了?”
焚星愣了一下,一手托着腮,舔了舔嘴唇,似是在回味午餐的美味。
“我去拜访了熟人,也见识了传说中那位拥有不死之身的‘境界’持有者。胜者不愧为胜者,身为败者在胜者的荣光面前顿时显得无地自容,所以吃完饭之后我就早早地溜了回来。”
“你的讽刺手段大可和北荒的游吟诗人相媲美了。”何煜道出了发自内心的感慨。
在与焚星相处的日子里,何煜发现这位武士总是不时地发出自嘲,然而这位自称败者的武士却从未表现出任何退缩之意。何煜不由得对这位身份神秘的武士刮目相看。
“那当然了,我也是听着那些疯诗人的故事长大的。”焚星嘴角勾起笑意,“败者不配得到苍狼的祝福,又有什么颜面存活下去呢?”
“他是在骂你,说你是败者,天魔星。”何煜扭头对魏巡道。
魏巡当即呆滞了一下,沉默了半响,像是在认真地沉思着什么,末了大笑起来。
“没有,当然没有!”焚星哭笑不得,“我说的胜者,当然是那位无可挑剔的帝星勾陈了!”
何煜和魏巡的眼中俱是布满疑色。
“人称催城将军,西沙阙过去的大英雄,却同样也是背叛了西沙阙的人。”焚星一字一顿道,末了举起银壶灌了一口酒,目光中泛着森然银光,“我恨西沙阙,也恨做出那种指示的掌权者,但是我没有权力向徐子容、向林霜倚复仇,这我知道。”
魏巡不由得凝起了视线,双眉蹙起。
他甚少听见焚星吐露真心,如果光是让这位武士享用美酒的话,恐怕接下来就要做好抵御那杆暴烈无比的长矛的准备,但夺回酒壶实在是不礼貌的举动,魏巡只能任由焚星喝光了壶中美酒,并祈祷他不要发酒疯。
好在一时显露真性情的武士喝完酒之后并没有把矛尖对准同伴,而是曲起膝盖坐在台阶上,独自一人陷入了沉思。
居然是个沉默派的,魏巡颇为惊异。联想到自己生平所见的各种酒后胡言乱语惹人发笑的人物与景象,魏巡不由得把头瞥向了身旁的何煜。这位勇士醉酒之后又是哪一派的呢?自己的内心有那么一丝期待。
不幸的是,情况并没有像魏巡预料的那样发展,焚星的酒疯只是延期发作而已。
“何煜……我不甘心,你陪我打一架!”焚星突然搂过何煜的脖子,语气中竟是带着哽咽,“我不甘心看着陆梵舟那个小子和林霜倚在一起,他不过是个冒牌货!那个冒牌货居然还顶替了我的角色!他凭什么享有我没有的那些……我却要分担他的痛苦!”
焚星的语气甚是激动,又显得悲怆无比。魏巡与何煜面面相觑,何煜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同情却又爱莫能助的表情,魏巡眼中满是无奈的神色。
“我可算是明白了,你不敢恨西沙阙对你所做的一切,你只是嫉妒陆梵舟,嫉妒他的身边有林霜倚,有北极星,还有你没有的一切。”魏巡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太露骨了。”何煜提醒道,眼神显得小心翼翼。
“我为什么要嫉妒那个冒牌货?”焚星硬声道,“身为北辰之宗,我早就已经舍弃那些没必要的东西了。”
魏巡对着何煜摇了摇头,两人皆看出了焚星的纠葛,他的话语和思想明明自相矛盾。
焚星喝醉后发酒疯的状态没有人能够阻止,何煜被当成了人形抱枕,某个酒后神志不清的汉子抱着何煜的脖子,仰起头双眼迷离道,“苍摩!呃……何煜,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你陪我打一架!”
何煜抬起眼看向魏巡,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苍狼一族的男人,难道不是很能喝酒的吗?”
“不,不,不是那样,我是北辰之宗……”焚星突然挺起了身子,晃了晃脑袋,“苍狼一族的男人……他们在酒里兑蜂蜜水……对,我要喝水,啊!好难受……”
但愿这个可怜的家伙酒醒之后能够把眼下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何煜眼中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名为背叛的毒蛇总是在人放松警惕时咬上致命的一口,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办?
何煜在不经意间摸了摸自己的胸膛,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正在被不知名的毒液悄无声息地侵蚀着……
听命于那位复仇的君主,尽管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但唯有这样才能获得赦免,获得最终的解脱。
死于正义的剑下,那才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解脱。
西罗府邸内。
项毅点燃烛台上的蜡烛,三人围坐在府内唯一一间打扫干净的卧室内,互相打量着对方。准确来说,是周彧和项毅同时紧盯着萧流。
项毅把烛台往萧流身前推了推,摇曳的烛光照射下,萧流的脸颊更显苍白,项毅则整个人完全隐藏在了黑暗之中。三人之中并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清晰可辨。
有点像是小孩子们玩的某种神秘游戏。
萧流挠了挠太阳穴,思考着该如何打破这个犹如审讯现场一般的局面。
不,这就是一场审讯。
“那个焚星,基本可以确定是杀害西罗府上老少的凶手。西罗已经死了,协会的调查结果是岛上发生的一切乱象确实与他无关,他只是恰好收藏了被人觊觎的宝器而已。如此看来,星象的异常也许和前几日夜里岛上的空间紊乱现象有关,也就是说,焚星和西沙阙的复苏之人是一伙的了。”项毅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神色漠然的周彧。
“焚星的出现是为了那遗迹中的铠甲,西罗家主也许预感到了危机,因此向协会分部发出了信号,然而我们还是晚了一步。现在首先应当弄清楚的是,焚星究竟有什么打算?他究竟是谁?”
周彧机械般地将现状描述完毕,然后转头将双目投向了萧流。
“是我在穿越时空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存在。”萧流蹙起双眉,烛火的光线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姑且把西沙阙的那位白虎城主叫做催城,催城乃是帝星,在古老的预言中,焚星乃是隐匿于帝星背后的灾厄之星。他的出现,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
“因为某些原因,导致了催城被认定为是叛将而遭到杀害,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次误杀,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懿容君也不远承认自己的过失,这使得人心背离。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西沙阙逐渐衰微,几位祭司决意离开西沙阙,不再过问世事。但是,没有人知道素墨悄悄收集了催城的残魄,企图以瑶池琼浆来养魄,恢复催城的性命。当素墨产生出这一想法时,便立刻发动颉鬼之术进行了一番演算,这一番演算使得她推迟了计划。”
项毅与周彧皆是神色凝重,接着项毅发出了疑问,萧流便继续说了下去。
“素墨演算得知,帝星陨落,焚星现世,便是天下大乱之时。自己若召回催城,所有的世界线都会发生异变,人类将没有未来。因此她选择在北山深处等待时机,寻找更为合适的方法。但他没有想到,西沙阙的军队闯进了北山,破坏了瑶池阵法,并试图带她回到月轮城。”
“危机已至,素墨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将春秋毫抛掷向了人间,第二件事便是在瑶池阵法中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因此,素墨并不知道,后来懿容君确实召回了催城,但却引来了焚星裂变之灾,导致了西沙阙的覆灭。”
“懿容君召回的并不是催城,而是焚星。”项毅沉声道,“是这样吗?”
“不错,催城身前早已与所持的必灭之矛融为一体,那催城矛斩杀无数生灵与星魔,催城自身也已接近半魔之身,但因帝星之命而免遭于难,他死后,帝星异位,焚星取代了帝星的位置。最终,焚星现世,引发了星魔体大肆入侵的灾厄。西沙阙的时间线彻底崩坏,坠入时空裂缝,成为了一座无法探测的神枢。”
萧流深吸了一口气,末了叹道,“素墨在北山隐居时,我曾向她学习星象之术,虽未学精,但偶尔也能略施小计,演算未来局势,那时候我算到北山有变,本想上山相救,却收到了她托人带给我的遗信,要我将催城矛交予江都王刘非。”
“为何?”周彧问道。
“她在北山,穷尽毕生所学,日夜演算,终于在成千上万种天机演变之中窥见了一丝生机,也就是现在我们所处的这条时间线。”萧流郑重道,“只有这一次机会,我被赋予的使命,便是阻止焚星裂变之灾,这样人类才有未来。”
萧流静默片刻,开口道,“我可以吸烟吗?”
“不可以。”项毅果断拒绝。
“那喝口水总行吧?”
项毅起身去倒水,将水杯递给萧流。
“幸好林姑娘已经睡下了。”萧流接着讲述道,“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叙述这件事,对她来说,那是旁人的梦,她不该受此困扰。”
“林社长未必会这么想,你不必介怀。”项毅应道。
周彧露出了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他想起了从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那些事对于自己来说,同样也仿佛梦境。
“所以,我的先祖得到的预示,便是焚星裂变之灾……”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先祖当年,应该与源门中人有所交集。”萧流道。
周彧未再多话,脸上浮起了凝重的神色。
与此同时,房门外发出了一声细碎的动静。
林霜倚悄然无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钻进了被窝,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
“听我说,霜倚……”黑暗中,某个声音响起。
“嗯,我在听。”
“不用多想,我之前不愿告诉你真相,便是觉得那些过去的痛苦不该由你来承担。虽说星象师的记忆都随着星象之力不断传承,但那并不意味着你就是素墨,你不是她,你只是你自己。”
林霜倚甚至能够想象到陆梵舟说这话时的神情,那冷淡而清冷的眼神,看似漫不经心的手中动作,以及掩藏在这番话背后的难以捉摸的微小心绪起伏。
“刚才萧流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林霜倚问道。
良久,那声音回应道,“你也听见了。”
“所以萧流所讲述的那些事,你早就知道了?”
“嗯。”回答她的是轻柔低缓的一声。
林霜倚张了张口,眼角压抑着极度的悲愤,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绞在了一起。
“你不过是……”
“存在于你的预见之识中的残留幻象。”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毫无波澜,“你是想这么说吗?”
“我多么希望,你是真实的。”
“只有在此时此处,我的意识才是清醒的,离开这预见之识,我大概无法像这样正常地与你对话。若是见到我,只会让你失望……对不起。”
林霜倚摇了摇头。
接着两人一起陷入了沉默。林霜倚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却仍旧觉得寒意袭人。
陆梵舟的身影在窗边月色下浮现,那虚浮着的身影朝着床边“走”了过去,在林霜倚面前半跪下来,轻“抚”了一下她的发梢,又“摸了摸”她的耳朵,动作是那样轻柔。
林霜倚下意识地扭头,将半张脸埋进了柔软的枕中,刘海遮去了早已模糊的视线。
回想起在图书馆相遇的那个午后,在天台上确认心意的夜晚,在无数个生死关头陆梵舟抵命相救的毅然决然,林霜倚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在过去那些失去的日子里,她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毫无意义地探寻。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被大家遗忘的人,他在等着我去找到他,她总是这么想着。
过去的自己为了找到陆梵舟而日复一日地逡巡,然而现在却已经不仅是“发现”那么简单的事了,不知名的情愫正在牵引着她,她的心意正在陆梵舟的影响下逐渐发生改变。
关于过去的意义、关于未来的渴望,这些原本对自己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此刻却变得无比珍贵起来。
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见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改变世界线覆灭的结果;只有活下去,才能每天、每分、每秒都看见她所爱的人。
到底是谁被谁拯救了呢?
林霜倚抬起手臂蒙住双眼,嘴角渐渐勾起笑意。
“霜倚,无论如何,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化。”陆梵舟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轻声说道。
林霜倚迟疑了一下,眸光开始闪烁。
陆梵舟说完这句话,便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