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对于这样的碰面,陆梵舟是拒绝的。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陆梵舟有些窘迫,还有些茫然无措。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林霜倚出现的时机刚刚好,就像是骑着白马路过公主城堡的王子殿下……不,这不是王子殿下,林霜倚可不是来求婚的,自己更不是什么住在城堡里的公主。
“我的小舟公举,你可真是太沉了,我捞不动你啊!”林霜倚几次试图扶起陆梵舟,皆以失败告终。
陆梵舟觉得,林霜倚每次出现只会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惊喜,像是驾着鹿车的圣诞老人,每年都会在特殊的日子里降临,但没人有知道他究竟在什么时候偷偷把礼物放进了袜子里。
直觉告诉林霜倚,空气里漂浮着一丝尴尬的、僵硬的气息。
好在很快便出现了帮手,只是来的人让陆梵舟更加始料未及。
冷枚扶起陆梵舟,将他背了起来。
“沉吗……”林霜倚试探着问道,顺便搭了一把手。
“不沉,小时候经常这样背着我弟。”冷燮应道。
“抓紧时间,攻楼的人很快就要上来了。”星云提醒道,“还有十秒、九秒、八秒……三秒……一秒。”
走廊尽头,冷燮搭起弓箭对准了自逃生楼道间涌出的暗星社成员,三箭同时出鞘,三人应声倒地。
林霜倚早已经见惯了冷燮搭弓的姿势,如今才察觉到,那完全是对冷枚的模仿,她从来没有看清过那箭的影子。
仅仅是眨眼的一瞬,林霜倚的脚边便多了两具尸体——她甚至没能察觉到冷燮是如何靠近这两名追杀者的。
“我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冷燮持弓而立,“冷枚,你不按套路出牌。”
“不不不,冷燮,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讨论这些!”林霜倚当即摆手并后退了几步,“这里有人需要及时送医,你们兄弟俩的事可以暂时存个档吗?”
冷燮沉思了一会儿,抬眼道,“看在霜倚的份上,今天我们立场一致。”
林霜倚略松了一口气。
“敌人到底还有多少?”冷燮再度搭起弓箭,“哥,你先走,我断后。”
冷枚惊了一下,林霜倚瞧见了冷枚眼中的惊愕与迟疑,这个巍然如山的男人终于产生了动摇,在自己的弟弟面前。
冷燮自己似乎都没能反应过来,他还是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哥”。
“你从小就耐心不足,没法打持久战,是你最大的毛病。”冷枚道。
“这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冷燮有些不快,但却没有放松警惕。
“我想也是,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与你对谈的资格……但你呢?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退缩。”
冷燮怔了一下,随即眼中凝聚起锋芒,“够了!不要挑战我的底线,你已经尝到后果了!”
冷枚眯起了双眼,那双眸子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反倒有一丝悲哀与无奈。
冷燮无比清楚,他并不了解真正的冷枚,他还是猜不透这个寡言的源门宗主。尽管冷燮自诩理性,甚至偶尔能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和冷枚说上几句玩笑话,但他还是没法完全将过去放下。
在回到源门的那几天里,冷燮偶尔会看到冷枚独自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堂出神,冷枚的背影投射在空寂的白墙上。
只是那一瞥,冷燮便能隐约感觉到,这样的冷枚被束缚在了这方沉闷的空间里,被束缚在了大家长的角色身份里,他的灵魂深处正在求索着早已失去的东西。
“当心!敌人扑上来了!”冷枚忽然高声提醒道,“我想我们应该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在那之后,随你吵架拌嘴或者动刀动枪都行。”
回应他的是敌人的惨叫声与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但一波一波地被冷燮逼退。
追兵像是蝗虫一般赶至,冷燮孤身一人,显然无法再应付更多的敌人,好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大楼,山中地形对于冷燮来说是有利的。
越来越多的雨滴砸在了青石板路上,被夜色吞没的半山形同天漏,营救赶在林霜倚的计划之前结束了,然而半山上的厮杀还未止息,好在刘灼及时赶到了现场。
“来晚一步。”刘灼道,“要拿到催城,可费了我好大的劲,这里的地形太复杂了,整座山的地下空间都是暗星社的地盘。”
林霜倚从刘灼手中接过催城矛,沉重的份量使得她身形一沉,催城像是感应到了召唤一般,发出了低沉的鸣响。林霜倚忽然觉得,这件武器是有呼吸的,她似乎听见了催城的律动,像是蛰伏的野兽,此刻正蠢蠢欲动。
她将催城交还给了陆梵舟。
在刘灼与冷燮的绝妙配合下,背着陆梵舟下山的冷枚反倒像个孤独的陪衬,他有些失意,身为源门宗主却在危机关头靠着堂弟的保护躲过劫难,这对冷枚来说可算不上是什么光荣的勋章,然而,一想到过去的自己也曾像今天这样,把冷燮护在身后,冷枚的嘴角忽然上扬了些许。或许过了今晚,自己自己仍旧要和冷燮分道扬镳……
以前的那些日子,再也无法重现了吗?冷枚也不是没有这样问过自己。
长剑归鞘,持剑之人巍然而立,在那孑然的身影背后,倒地的敌人至死都带着惊恐的神色,那双早已失去光辉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刘灼,眸中仿佛映衬着地狱的火光。
冷燮也收起了弓,目光中带着森然的意味。在转身的那一刹,他用眼角余光瞥向了冷枚。
冷枚的目光中带着对他的赞许,以及某种肯定。
这样也好,就让它愉快地结束吧,这本就只是一场合作任务而已,以后说不定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也不会再与冷枚站在同一条战线。
“就到这儿吧,我送陆梵舟去医院,”刘灼看向冷枚,不适时宜地说道,“你俩有什么问题赶紧解决一下,我快受不了冷燮的眼神了。”
冷燮将目光瞥向了别处,冷枚低头点了一根烟,当指尖触及唇瓣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却悄无声息地顺着唇瓣漫上了他的脑际。
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沉默着,望着刘灼与林霜倚带着陆梵舟离开梅山。
“你像是鹰,没有人能够驯服的鹰。”冷枚道。
“你觉得我还能飞吗……真是笑话。”
“那么,狮子?”
青鹰也好,狮子也好……冷燮心想,这些话从前不曾有人对他说过,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他收起弓箭,转身,顺势拍了拍冷枚的肩膀,示意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冷枚的声音犹如半山寺庙中的撞钟声,在磅礴的大雨中显得有些沉闷。
“从前的那个冷燮确实已经死了。”冷燮侧身而立,被大雨浇透的衬衣紧贴在皮肤上,脸色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青。
“我想我并不否认这一点,我已经失去了你。”冷枚垂下眼,语气中带着叹息的意味。
“你失去了什么?又换来了什么?”冷燮拧起眉,目光中掠过锋芒,“好好看看现在的你,冷枚,你觉得源门还有未来吗?陈靖的离开绝非偶然,你的一意孤行已经触犯了众怒!”
冷枚的眼中蹿起了火光,“你以为我想那样做吗?我希望你留下来帮帮我,可你却坚持要走!源门对你来说不是你家,我也不是你的兄长。”
冷燮看向冷枚,眼中带着迟疑的神色,他缓缓吐了一口烟,再度将视线移到了别处,眼眸中带着些许不安。他看清了冷枚眼中的愤怒与隐忍,以及掩藏在眼角的悲怆。
这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徐子容绝非善类,你和他走得太近了,要提防他。”冷燮背过身,语气毫无波澜,“如果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我会回来的,带着摧毁源门的使命。”
冷枚沉默不语。
冷燮仰头看向远处,“那本来就是我的使命……”
“不!”冷枚狠狠地拽住了冷燮的衣领,视线中燃烧着灼人的火苗,“冷燮,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摊牌,还没有到彻底决裂的地步,你还没有看过我给你的……我给你的那些信件。”
冷燮怔了一下,眼前的男人双目发红,像是极力要挽回什么。他看着冷枚往树干上砸了一拳,并调整了呼吸,心绪逐渐趋于平静。
冷燮转过身去,眼角瞥到了冷枚看向自己的视线。
“半年前,你第一次在龙宿市露面,那时候我还不确信那个星象师就是你……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用青鹰?我了解青鹰,也了解你。”冷枚缓缓道,“我明明知道,你早就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里,在我的眼前阖上了眼睛,出现在龙宿市的那个用弓箭的又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越来越感到好奇、恐惧……”
“够了!别说了!冷枚!”冷燮推了一把,将冷枚推到了远处。
“看着我,冷枚,透过我的眼睛,好好看看你自己。”冷燮转过身,注视着冷枚的双目,他握了握拳,咬牙道,“事已至此,我想我们也没有必要玩什么你原谅我、我原谅你的游戏了。什么都已经晚了,我是冷燮,是那个早就已经死在你箭下的亡魂,也是重新苏醒的大祭司青鹰。老实说,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获取徐子容的情报……”
冷枚的眼角跳动了一下,“你故意激我?那现在你如愿了,收起你的那些小把戏,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呵,你还真以为源门有什么值得我贪恋的东西吗?你吗?”冷燮轻笑了一声,倒退了两步,摊着手道,“是你的那个地位?还是你过去对我的所作所为?”
“冷燮!”冷枚喝了一声,“你当真可以把以前的一切都抛开吗?”
在那短暂的寂静之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雨水亦不再落下。冷燮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捕捉到了冷枚握拳的动作。
巨大的震撼感让冷燮的反应迟疑了半秒,双腿仿佛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然而心脏却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冷燮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出手制止,然而下一刻,他的眼前只剩下炫目的红光。
冷燮迅速抬手遮去视线,饶是如此,他还是失去了视野。有人伸手抓住了他,带着他离开了现场。
“再见啦!源门宗主!你俩的架可以留着年底再吵,以后每年年底都拿出来吵,但是现在你的冤家得借我一用!”林霜倚道。
两个小时后,太平洋高空,刘家的私人飞机上,某位气头上的源门少主正翘着腿大口啃着苹果。
“冷燮,抱歉,我想我们得和你好好谈谈。”林霜倚郑重道,“我们没有告知你女朋友,就把你拉上了飞机。”
“反正你们也没有打算告诉我本人,究竟要去哪里?”正在专注于啃苹果的源门少主连头也没抬。
通讯器中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愠怒的意味,“你们在搞什么?不是说好了秘密潜入吗?半个小时前,源门发布了声明……”
“声明什么?全盘封杀冷燮的宣战书吗?”冷燮调侃道。
“不,是源门将不再参加任何社会公众活动的声明,这还不是最离奇的。”
“净琉,你快别卖关子了。”林霜倚催促道。
“冷枚没有回锦城,他在燕城发布完声明过后就失踪了。”
林霜倚怔了一下,缓缓扭过头,看向一旁的冷燮。出乎预料的,冷燮并没有显现出过于震惊的神情。
“小时候,我们经常玩‘离家出走’的把戏,每次都是我赢他。”冷燮道,“不过我想这一次,或许是他赢了。”
一旦冷枚萌生了离开那个地方的想法,那就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冷燮心想,这还真是可笑,他的兄长选择了逃离,他却产生了靠近的心思,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冷枚的一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或许事实正如林霜倚说的那样,他和冷枚都还没有做好面对彼此的打算。
冷燮倚在窗边,注视着厚厚的云层,心绪始终未得平静。
也许,失去了冷枚的源门就像是没有了地基的危楼,那个关于源门少主的诅咒是他和冷枚都躲不过的劫难,不论谁成为源门的宗主,源门终将覆灭。
那个世代流传的,关于催城守护者的传说,也该画上句点了,尽管这句点可能不够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