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一席素袍,纤尘不染;林霜倚肃然而立,神色丝毫不逊于戚英。两人对望了一阵,不知是用眼神交流了些什么,林霜倚突然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笑。
“先不论青鹰为何没有出现在这里,且就说说你和你兄长戚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戚英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惊了一下,不由得皱了下眉头,似乎对这个问题有所抵触。
林霜倚也没有要继续追问的意思,视线越过戚英投到了陆梵舟身上,两人目光交接,陆梵舟未能从林霜倚眼中读到任何讯息。
“当年戚吾下令以武力攻破白虎城,我极力反对……后来没过多久,白虎城主被安上叛变的罪名,这就注定了我和我哥之间也会产生隔阂……我从不相信白虎城主会叛变这样的说法。不过,即便这件事被澄清,我和戚吾、和戚家,恐怕也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戚英目中带有忧色,更多的是历经风雨后的沧桑。
他原本有机会修复和戚吾之间的矛盾,但有些事,一旦认定了,就无法再改变,何况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他失去了机会,但他却从不曾后悔,当时没有,现在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林霜倚这几个月在戚吾身边也略略听戚家的人提及过这兄弟两人的矛盾,然而戚家的内部矛盾却还轮不到她来管,因此无法插上手。不过,她却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戚家似乎和源门有些来往。这西沙阙境内汉人乃是少数人口,戚家作为白虎城中少见的汉姓大家,其背后想必离不开庞大势力的支撑。
从戚英刚才的反应来看,他确实也认得源门中人,甚至可能认识冷燮。然而戚吾却从未提及此事,因此冷燮和戚英很可能是私下结识的,至于这两人是何时结识的,林霜倚无从知晓。
“现在知道当年所发生的事的,存活于世上的人,恐怕只有你们兄弟俩人了……”林霜倚语气怅然,凝眉道,“世人一味地相信戚吾所编造的一面之词,连城主也不过是被他握在手里把玩的傀儡,你若不现身,又怎么替催城将军洗清罪名?难道你真忍心他的英魂被埋葬在无名的山丘上吗?”
林霜倚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不仅让戚英动容,连陆梵舟和刘灼都震惊不已。
一番沉寂之后,戚英缓缓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你难道不想知道其他几位长老的下落吗?”林霜倚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戚英。
陆梵舟不禁锁起了眉头。
“你到底是谁?”戚英眼中浮起疑虑之色。
林霜倚微微动容,视线轻描淡写地扫过戚英,语气低缓了下去,“如果不是回到这座城,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自己的身份……”
陆梵舟心头一跳,隐隐觉得林霜倚好像抓住了些线索,然而他脑袋里却仍旧是茫然一片。
“别去纠结这些了。”刘灼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扬起嘴角笑道,“叙旧有得是时间,但敌人可不会松懈,该启程去苍狼城了,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惑心说的不错,我们该尽快出发了。”林霜倚不失时宜地接了一句,“辉火,谢谢你愿意救助陆梵舟。”
陆梵舟的眼神游移了一下,“我和你们一起去。”
戚英只是略抬着下巴打量着三人,大有与这几个来路不明之人撇清界限的架势,只是眼神还是不住去打量着陆梵舟。
林霜倚暗暗松了一口气,意外之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在她已经在一次又一次劫难中磨砺了心智。她不再是过去那个犹豫不决、踌躇不前的自己了。
陆梵舟,你的目光到底看向何处?就让我追随你一道吧……
见陆梵舟按捺不住想要即刻起身,林霜倚反倒有些措手不及,三两步上前将陆梵舟按回了原处,皱着眉头,语气幽幽地说道,“你急什么?白虎城上下现在都在追查你的踪迹,你出去就是送死,倒不如先把伤给养好了。”说罢往陆梵舟手里塞了样什么东西。
陆梵舟悄然无声地接下了,迅速地塞进了衣兜里,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闷闷地坐回了原处。
“这里太冷了,我走了。小舟,你好好休息,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们再上路。”林霜倚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别急着走。”陆梵舟突然开口,抬眼道,“我们之间……有这么生分吗?”
林霜倚停下了脚步,侧过头看了一眼陆梵舟,迅速躲开了他的视线,“我现在还是戚府门客,出来的时间太久,如果让戚吾知道了,难免会引起他的猜疑,所以我要去苍狼城,还得回去向他告知一声。”
刘灼环抱起双手,无奈摇头。
陆梵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戚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紧锁的双眉。
梦境里的月轮高悬于屋顶,仿佛触手可及。
月色如蜜,洁白的大理石台阶不染纤尘,白色城楼伫立于银沙之间,显得庄严而肃穆。
身着明光铠甲,披风裹身的年轻骑士坐在台阶旁的雕像底座上,支起一条腿,抱着长矛凝视远方。他的双眉拧在一起,视线穿过朦胧雾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夜风撩起他的红色袍子,在他脚边斯磨了一阵子,又轻抚着他耳鬓的留海。
“催城,你坐在这里会着凉的,沙漠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冷。”白色长袍的身影从大理石柱后方的阴影中钻了出来,“殿下召见你,进去吧。”
被唤作催城的年轻骑士回过头,双眉仍旧紧蹙着,握着长矛站起身。
“兵器留下,交给我保管吧,我在这里等你。”白袍男子伸出了手,十指修长,节骨分明。
年轻的骑士盯着他的手犹豫了一阵,最终把自己手里的玄铁长矛递给了他。
“你来沙阙城已经两天了吧?为什么还是显得如此焦虑不安呢?”白袍男子微笑着,举起长矛,抚摸着兵器上毫无温度的纹路,“果然是神器,握着它就能够与那些远古的英灵对话。”
没有应答,那骑士无声地走进了大殿,沙尘在他身后卷起。
“催城,你来了……”
大殿深处传来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理石建筑内,那声音略显年轻,却带着无法言喻的威严与阴森。
骑士单膝跪下,颔首道,“殿下。”
“催城,不必行此大礼,你是我最信任的亲信,你我之间不必行君臣之礼。”
“谢过殿下。”
“催城,到我身边来。”王座上的人轻唤道。
骑士起身走向王座,踩到了那柔软舒适的地毯上,王座上的人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将他引到自己身边铺有软毯的榻上。
“你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的双眉舒展开呢?”一双冰凉的手覆盖到了他的眼睑上。
骑士微微闭上了眼。
“殿下找我,是不是又要开战了?”
那双手捧起了他的脸,“陆梵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最信任的义兄啊!你为什么要称我为殿下?你可以叫我懿容君……”
“曾经是。”骑士从榻上站起身,屈膝跪在君主面前,“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王座上的人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梵舟,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了。只是这最后一座城池,要攻打下来似乎比以往更加困难……”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必定全力以赴,所以请殿下下令吧。”骑士以冷硬的语气道。
“愿帝星助你凯旋而归。”
台阶下,骑士拱手施了一礼。
“我会等着你回来的,等你从南越回来……我便将苍狼城赠与你作为封地,你意下如何?”
骑士的肩膀轻颤了一下,那个黑发如瀑的背影忽然飘过他的脑海,轻的像是水上涟漪般转瞬即逝。白虎城……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那里还有人在等着他。
“多谢殿下,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议也不迟。”
“好,你我约定在先。”君主走下台阶,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月轮城处于沙漠腹地,不及白虎城温湿,这里的夜晚很凉,你若是呆不惯,不妨早日回白虎城去修整一番,为出兵做准备吧。”
骑士转身离去,他没能望见,殿上那位君主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眼角掠过阴冷之意。
三日后,白虎城楼。
“将军,时辰已到,我们该出发了,您还在等什么呀?”副官问道。
“再等她一会儿……”将军抬头望着城楼,沉声道。
绣有红牡丹的旌旗在城楼上翻飞,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登上城楼。
那是副官第一次在将军的脸上看到笑意。
“素墨……”
素墨,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就此常驻白虎城,哪里也不去了……
高楼百尺,危不胜寒。城楼上的女孩望着那远去的渐渐模糊的红袍身影,突然觉得世界是如此空旷,没来由的冷意袭遍全身……
她在白虎城守了三个月,冬季已经过去,然而白虎城还是一片荒凉,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晚。
当她踏上城楼,眼中终于捕捉到一丝绿意的时候,打着红牡丹旗的部队终于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他飞奔下城楼,脸上满是止不住的笑意。然而迎接她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