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满头白发,看起来却相当年轻,从声音到相貌都是如此,那张脸有种庄严肃穆的美,胸前垂挂的那枚琥珀色柱状宝石坠饰反而在那光滑无瑕的脸蛋映衬下失去了光辉。
他穿了一件看上去十分厚重的白色袍子,袖口和下摆处都绣有金丝线勾勒的长尾鸟,这些鸟绣的十分生动,在长袍的摆动下仿佛随时都会翩飞,看起来很像神话中的凤凰。
陆梵舟很快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飞鸟眼熟,这是某种图腾,是晨曦之民崇拜的神鸟,只是他所见到的图腾看起来都十分抽象,没有刺绣纹饰这般生动。
“看来你不认识我?”那人语气中带着令人觉得脊背发凉的笑意。
见陆梵舟没有反应,他便盘腿面对陆梵舟坐了下来。
“老师,你有什么话和他交流的话不妨就说吧,我去别处转转。”
“城主,要出门的话,让夜莺跟着你。”那男子回头对少年笑道。
少年应了一声,门口一人掀开了竹帘。
陆梵舟注视着那女人的侧脸,冷汗逐渐从额上滑落。他没想象到自己这么快就会遇上仇人。一枚玄铁暗器自掌中滑落,正要出手,却被那白发的男子给按住了肩膀。
“你在这里出手的话,恐怕就不能活着走出这大殿了。”男子低声道,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陆梵舟察觉到了威胁,与此同时,肩膀上的压力增大了几分,他拧眉注视着戚吾的双目,眼中渐渐凝起寒芒。接着,陆梵舟手中的暗器逐渐化开,冷汗不断地从他的脊背上滑落,他坐在软榻上,喘息了几下,冷眼望着那女人的身影跟随着那盲眼的少年离开,他意识到那女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坐在榻上的自己。
“我等你已经多日,陆梵舟。”男子斟酒,“大约十日前,我府上来了两位贵客,他们特地交代如果你来这白虎城,一定要好好招待。”那男子缓缓道,“我姓戚,单名吾。你叫陆梵舟对吧?”
陆梵舟克制了躁动不安的情绪,点了下头,端起玉杯灌了一大口酒。
“你刚才为什么会露出杀意?似乎是对我的下属,那名侍卫?”
“你是来问这个的吗?”
“不是……”男子冷笑了一下,语气低沉,“你和催城的确神似,几乎是一模一样。”
陆梵舟心想这些话他这两天几乎听腻了,便不接话,自顾自地喝酒,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记忆残像。
难道催城果真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那家伙迟迟不愿说起自己的身份,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梵舟略思考了一下,认为这是极有可能的。
有点意思,催城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找上自己,而且自己每次失控似乎都和催城有关。
陆梵舟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无法避开催城,但催城却并没有对他示以回应,他感知不到催城的意识,对方像是和他切断了联系,并且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日了。
“你知道关于催城的多少事?”陆梵舟抬眼问道。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陆梵舟心想,戚吾给他的感觉并不算太友善,但他却不得不与潜在的敌人交谈,这让他觉得如履薄冰。
“我曾经是西沙阙的殿阁大学士,曾辅佐过三位皇子,也亲眼见证七位长老离开西沙阙。催城将军,是我的恩人。”
“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让我无从答起。”戚吾道,“我刚才唤你的名字,你不是应了吗?”
陆梵舟怔了一下,接着眼中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
“西沙阙是星象的源起之地,这里的文化与中原有些差异,我们习惯于用星象来代替星象师的名字,因此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催城、青鹰、辉火等人,而不知道其本名。”
戚吾望着陆梵舟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敛去,扭头望着窗外茫茫风沙道,“你的父母长辈难道从未向你提起,陆氏是源自于星象群起时代的古老一族吗?”
“我没有机会了解这些,我母亲早逝,我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陆梵舟沉思片刻,又道,“既然你这么说,青鹰、辉火等星象之力持有者……莫非来自于西沙阙?”
“现在外界对于西沙阙的认知,恐怕只是流沙之中的传说吧?”
陆梵舟歪了一下头,“难道不是吗?”
“当曙光照耀在节杖之尖,水下之城就会从海上浮起。”戚吾端起茶盏,缓缓说道,“西沙阙只会隐匿,但永远不会消失,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神枢开启,晨曦之民会回到那个世界。”
“我还有一个问题,过去的那个催城,认识紫微星罗的持有者吗?”
“你说的可是大祭司素墨?当然是认识的,关系匪浅……”戚吾回忆着往事,沉吟道,“这片大陆上一直流传着关于落星阁的传说,没有人知晓它究竟在哪里。传说中有位德高望重的大星象师曾去过落星阁,但他回来以后,什么也没有提起,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沉默,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见到七位大祭司……”
陆梵舟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便一下子失去了兴致,眼神黯淡了些许。
戚吾执意邀请陆梵舟留在宫殿之中享用晚餐,被陆梵舟果断地拒绝了。然而戚吾并没有放弃邀请,而是告诉陆梵舟这里的厨房里有十几样新鲜的蔬菜……
蔬菜……对于来白虎城接近半个月,半个月中天天吃的不是鸵鸟肉就是骆驼肉的陆梵舟来说,蔬菜这东西眼下比任何珍肴都美味。他慎重思考了一番,终于妥协了,向蔬菜妥协了。
何况……此时的陆梵舟心中还是另有所图的。
戚吾欣喜不已,吩咐膳房去准备晚宴了,并表示应该让自己府上的贵客也来参加,于是打道回府去了。
在管家的带领下,陆梵舟无所事事地在这幢半环形宫殿内巡视了起来。
这宫殿一共三层,每一层的格局布置几乎都一样,他差点在其中迷路,最终找到了一株散发着幽幽金光的奇特植物,这株质感像是矿物质一般的树足有三层楼那么高,位于半环建筑中间的位置,陆梵舟站在树下,轻轻地叩击了一下树干,树干发出了宝石脆裂的响动,他不由得一惊,后退了两步。
在传唤他去参加晚宴的白虎城仆役来叫他之前,陆梵舟率先回到了原先所待的房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穿上了一套城主送来的礼服,跟着仆役一道去了大厅。
距离城主设下的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宾客们都三三两两地坐在榻上低声交谈着,爽朗的笑声不时从坐席间传出。
陆梵舟倚着石柱,双手交叉于胸前,仰起头望着石柱顶端雕刻着的一只虎头,这突出的虎头叼着一枚发光的矿石,似乎和陆梵舟刚才见到的那棵树是同一种材质,这里布满了这种矿石,大概是用来照明的,倒确实比蜡烛的火光要强一些。
一旁传来的说笑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陆梵舟收回仰望的视线四下环顾了一番。
戚吾还是穿着会见他时所穿的那件金线刺绣的白色长袍,这使得他无论在何处看起来都十分显眼,这身白袍似乎彰显着他显赫的地位。
面对戚吾站着的还有一名身材高挑的黑发少女,这名年轻少女穿着深蓝色收袖口的长裙,腰间挂着玉佩,肩上搭着白色披肩,陆梵舟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却觉得这少女给他一种十分亲近的感觉,眼熟倒说不上,然而她的背影却格外吸引人。
他看到戚吾抬起手指了一下自己,那少女只是微微侧过头,转身独自离开了大殿。
陆梵舟盯着那少女被留海遮住的侧脸,视线由茫然转变为疑惑,不动声色地紧随其后离开大殿,一路跟到了那棵散发着幽光的树面前,却失去了目标。
他停下脚步,蹙起双眉,猛然拔出长矛回头一掠,眼角瞥到一黑影形同鬼魅般一闪而过,随即自己的手臂被人反转,长矛从手中掉落,那黑影拽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到了一处房间内,迅速关上门,这房间不带窗户,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冷燮?怎么会是你?”
黑暗中只有陆梵舟的眸光闪烁着光亮。刚才他的确是有些慌张,出招的动作不受控制地变了形,让冷燮钻了空子。他喘息了片刻,按捺住心绪,不知是不是催城的加持带来了视力强化,他渐渐看清了眼前这人的脸。
“听着,如果你想在宴会上杀掉什么人的话,你会处于被这整个幽冥世界最精锐的骑兵部队的包围中。戚吾的目标是你,你要小心行事。”冷燮的语气听起来相当严肃。
陆梵舟瞪了下眼,神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万千……
“今天并不是我要找你,我只负责把人送到这里来。”冷燮说罢,退开半步,让出了半个身子,示意陆梵舟看向自己身后。
林霜倚微微颔首,对陆梵舟笑了起来。
“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个预言大师。给你们一点时间好好叙旧,别待太久,记得出来吃晚饭。”冷燮在笑着看向陆梵舟,说罢退出了房间。
陆梵舟注视着林霜倚的双目,微弱的光亮在他眼中流转,他动了动略有些干涩的嘴唇,一股冲动之劲忽然涌上脑海,驱使他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
林霜倚还没来得及察觉,陆梵舟早已伸出双手环上了她的腰,两人的脸颊渐渐贴近……陆梵舟动了下喉结。
林霜倚对着陆梵舟眨了下眼,陆梵舟的目光锐利灼人,呼吸略有些急促。林霜倚忽然觉得大脑空白一片,像是被人抛上了云端,接着她清醒了过来,抗拒着挣脱,后退了几步道,“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陆梵舟望着她略显窘迫地表情,轻笑一声,问道,“现在不行,那什么时候才行?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林霜倚不理会他,视线扫向地面,“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喝了假酒?你和催城到底在耍什么诡计?”
“我陆梵舟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催城下水。”陆梵舟想了一下,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尴尬,继而问道,“难道你更喜欢催城那样的?以我对他的了解,要做到像他那样……也不是不……”
“愚蠢……”
陆梵舟安静地望着林霜倚刘海下的低垂的眼,空气里有一丝暧昧的味道,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清香,不知道是从谁身上发出来的。
林霜倚也抬起头看向陆梵舟,两人相顾静默。
几乎是半个月未见,陆梵舟的容貌看起来并无太大的变化,脸色却看起来不像平常那般。林霜倚注视着陆梵舟的双目,不由得出神。
陆梵舟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他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视线从林霜倚脸上移开了,嘴角仍旧挂着一抹极浅的笑意。林霜倚的眼眸中如东流秋水,拨乱了他的心弦。他以前从未觉得林霜倚的眼睛既亮又深邃,像是清水洗涤过的黑曜石。深蓝色宽袖长袍的打扮更显得她像是古画中走出来的贵族少女般清雅隽秀。
在这段分别的日子里,他对林霜倚的感情似乎越来越强烈,而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林霜倚轻声道。
“我也是。”陆梵舟道。
“我不是那意思……”林霜倚扶额叹道,“事情比较多,等有机会我会和你慢慢说的。现在……现在你最好安分点参加完这宴会,不要轻举妄动,万事都听冷燮的。”
“好吧,看在你的份上。”陆梵舟慎重地点了下头,又道,“不过你为什么不让我往那个我想的方向去想呢?我是真的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你在生气?”林霜倚眼中带着惊异和不解。
陆梵舟怔了一下,随即摊手道,“到底是谁生谁的气还说不准呢。”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他不敢再多呆一秒,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想亲吻一下林霜倚的唇。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