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厚重的阴云萦绕在头顶。草地因雨水的冲刷而变得泥泞起来,阻挡了马匹前进的脚步,惑心与袭音决定在河流边歇脚过夜。
日暮谷河岸边多芦草,夜间雾气浓重,幽咽的水流声中夹杂着细不可闻的虫鸣声,腐草散发出独特的气味,偶尔有不可名状之物跃入水中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袭音将淋湿的衣物举到火堆前晾起来,惑心抚摸着马背,双目出神地凝望着河水。
幽蓝色的光团突然自河面上窜起,犹如夜风中乱舞的群魔,那些蓝色鬼魅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游荡,气氛诡异至极。
袭音与惑心对视了一眼,惑心突然举起了食指放到了唇边,动作显得很轻柔。
那些蓝色鬼魅渐渐露出形状,从河水中淌到了岸上,无声无息地穿过芦苇荡。如同成群的蓝色小人自两人眼前晃过,像是赶着参加一场盛大的深夜祭典。
“这是迁徙中的暗夜精灵,它们预感到了危机,很快这里就要有一场大战了。”惑心目送着蓝色鬼魅们远去,沉着声说道。
翌日清晨,袭音在河岸边发现了刻有字符的石碑,石碑上的文字用汉字和晨曦语书写。
“我一直都很好奇,北荒为何没有自己的文字?”
“因为先祖认为,语言才是最神圣的,倘若用文字记述,就会失去苍狼的庇佑。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北荒的星象师从不测算画符,也不会将自己生平所学用文字记载下来。”
“所以我的身份很容易被看穿?因为我是北荒境内唯一进行演算的星象师。”
“只要你不发动星象之力。”
袭音微微一笑,她站在石碑旁瞭望了一阵,突然瞧见了不远处山丘上站着的黑影。袭音眯起了眼睛,定睛看了一阵,发现那是一名扛着巨斧的战士。
天魔星的部下?那些力大无穷的战士光靠抡动巨斧的力量便足以将自己拦腰砍断,袭音回想起在银寂岭发生的那场战斗,依旧觉得心有余悸。
那壮汉只是远远地站在山丘上,袭音扭过头,发现惑心已经拎着他的剑策马冲了出去。
袭音手中幻化出箭矢状的流光,迅速飞奔到了另一侧的高丘上。
惑心坐在马背上,与那壮汉交涉了一番,没多久便挥动马鞭回来了,那壮汉亦扛着他的巨斧下山了。
袭音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要紧,我只是和他确认了一下,魏巡的部队确实就在前方不远处扎营。”惑心的语气十分轻松,他的视线突然落在了袭音手里的箭矢上,“你这是……”
“像上次那样的悲剧,我可不想再见到第二回,你不要轻敌了,惑心。”
“不要怀疑你的战士的作战能力。”惑心微微侧头,“不过,话说回来,上回遇到魏巡的部下时,你也用这种奇异的招式架了他的攻势……没想到侍奉神明的大祭司竟竟也能轻易取他人性命。”
袭音将视线移开,犹豫了一阵,抬起头看向惑心,“月轮城的大祭司不侍奉神明,我们的使命是观测星象,演算星辰变化,从而推测出未知的一切。更何况,我同样也是一名持有荧惑之力的大星象师,难道不行吗?”
“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并肩作战了。”惑心笑了起来。
并肩作战?袭音有些恍惚,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和这位北荒的苍狼之子并肩作战?
“你当真这么想吗?”
“如果你觉得身为月轮城的大祭司,助战北荒有所不妥,那我准许你在一旁观战,不用介入。”
“不……惑心,我没有这个意思。”袭音顿了一下,随即展露笑意,“我只是觉得很高兴,能得到你这样的赏识。”
“不敢当,你简直要折煞我。”
“哦?是谁整天把‘我的俘虏’挂在嘴边?”
“那又是谁整天把‘我的战士’挂在嘴边?”惑心扬了扬眉毛,斜斜地扬起嘴角。
袭音的脸上浮现出了戏谑的神色,“你应该感到庆幸,小狼崽子,你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惑心将视线掠向远处,“是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说不定会率先弃你而去,毕竟在战场上,你存活下来的机会比我多太多了。”
“不会的,惑心,你也要相信我。”袭音注视着惑心的双目道。
惑心回应了一个颇为满足的微笑。
自打离开日暮谷,袭音便甚少见到惑心展露笑意,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的眉头,为此袭音总是想尽办法令惑心敞开心怀,这似乎成为了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两人一道骑马翻过山丘,又走了半日,西沙阙大军的营地近在眼前了,大片的灰白色帐顶宛如在草原上绽开的石莲花,偶尔有野鹿与灰兔自营帐间穿巡而过,如入无人之境。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有备而来的军队。
惑心始终蹙着眉毛,手中紧握着缰绳。他沉默着站立山丘上,带着寒意的冷风撩起了他的衣襟。
“方才那位战士说,如果我只身一人前往魏巡的营中,并宣布加入懿容君麾下的话,他们便会立马从北荒撤退。”惑心突然开口道。
袭音明白了过来,方才那战士是来传递来自懿容君的招安旨意的。
“因为我的拒绝,懿容君扬言不出三日大军便会攻到苍狼城下。”惑心挥起长剑,指向了脚下的西沙阙军营,凛眉道,“我要在这里阻止敌军!”
他跨下马,在赤焰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将缰绳交给了袭音。
“我去叫阵,你在后方注意动向。”
袭音点了点头,他信得过惑心,她知道惑心也信得过她。惑心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扭身迅速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一缕阳光从阴云间隙投射下来,惑心拎起长剑,脚步渐渐加快,借着助跑将长剑飞掷出去,刺中了一名巡逻守卫的心脏,将人牢牢地钉在了绑有西沙阙旗帜的柱子上。
打水路过的士兵发出了一声惊呼,西沙阙军营内很快骚动了起来。惑心从背后的箭筒内抽出箭矢,架起弓箭走进营地内,脚步稳健有力。士兵们被威压所迫,无一敢近身。
“这不是苍狼领主吗?”从营帐内走出来的男子语气中带着些许惊讶。
惑心微微一怔,“是你!”
那日在白虎城外,企图取他性命的弓箭手,他记得催城称他为青鹰。
“你是来下战书的吗?”青鹰将戒备的士兵全数喝退,然后走到了惑心面前。
“我的剑刃所指就是战书!让魏巡出来与我对峙!”惑心放下弓箭,一抬手,长剑便迅速飞回了他的手中。
男子并未多话,而是环抱起双臂站到了一遍。惑心很快便见到了昔日战友的身影。
“魏巡!我不想与你为敌,你为何要背叛我?”
“我也不想对昔日的好友下手,殿下,只怪你太相信缘镜了。”魏巡冷笑道。
“缘镜?他做了令你无法容忍的事?”
“惑心,你不会明白的。北荒从来不会屈服于任何君主,而你却听从缘镜的建议,接受了中原那位君主的册封。”
惑心的眸光迅速闪烁了一下,“所以,这是我的错吗?”
魏巡摊手道,“这当然不怪你,我只是和你选择了不同的君主,又有什么权力去责备你呢?”
“可是你现在站在了北荒的对立面!”惑心不由得提高了声调,语气有些强硬,双目隐隐泛红,“魏巡!你知道北荒的人们是这么说你的吗?我不想听见那些关于你的流言,如果你愿意回来,我不会向你问罪。”
“不,惑心,你没有权力代表北荒的子民,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只是被缘镜蒙在鼓里。”
“但他是我的恩师。”惑心眼中的光亮暗了下去。
“你的心软正说明你不是纯粹的北荒之民。”魏巡摇了摇头,“你不配受到北荒子民的爱戴。”
“魏巡,既然你意已决,我会在这里将我的敌人全部击溃。”惑心的双目触到了自己脚下的一朵无名野花,他略退了半步,抬起眼注视着魏巡。
“我无法阻止你,可是光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战胜庞大的军队的。”
“那也要试过才知道。”惑心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神色毅然无比。
魏巡的眼角闪过了悲悯的神色,他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惑心注视魏巡转身离去的背影,视线中的光辉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
他突然觉得手中的剑刃变得无比沉重,魏巡的绝情如同洪水猛兽般冲刷着他内心仅剩的最后一道名为冷静的防线。魏巡的那种神情令他感到愤怒,在他的内心,暴烈的欲望正在挣脱枷锁。
他怔怔地往前踏出了半步,跨越了那道不可逾越的沟壑,踏入了被侵蚀的黑暗深处。眼前的光明渐渐消失,他正在向地狱靠近。
惑心举起了长剑,苍穹深处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如同烈焰般的红云自北山奔涌袭来,赤焰化龙而来,如君王般降临于沙场。
当前线的伤亡数目被汇报到营帐内的君主耳边时,就连静立于其身旁的文官大臣也感受到了北荒战士的强悍之处。
“北荒的呼韩邪,真是个可怕的恶鬼……这样的战士应当把他拉拢到我们这边来。”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暖炉前的君主眼中带着森然寒意,“可是我得不到他,既然如此,便只好摧毁他了。”
“君主,戚大人,请三思。”一直沉默着站在阶下的臣子突然说道。
君主的视线移到了魏巡身上,这位一向眯起眼笑着充当老好人的谋臣此刻突然出声阻拦,令他感到有些厌烦。
“魏卿,先前派你去拿下他的首级,你却故意放走他,难道是畏惧那头烈犬吗?”
“刘珏在北荒素有呼韩邪的称号,是无法匹敌的强劲对手。君主,在没有消耗掉他的体力之前,我们不能和他正面交锋。”
“确实如此,不能再如此消耗下去了。不管多少战士被送到这头猛犬嘴边,他都会将他们撕咬殆尽。”戚吾的语气说是嘲讽,倒更像是带着一些欣赏的味道,他侧过身子俯在王位上的君主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错!我这就写信将那位异邦人召请过来。戚吾,我该给那位异邦人一份怎样的报酬?这事你说了算。”
魏巡静默片刻,正欲进言,抬眼时瞥见了戚吾眼中那抹凌厉的视线,他毅然转身从大殿内走了出来,脸上布满了悲怆的神色。他的进言在君主的面前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为此他感到苦不堪言。
魏巡独自沉思良久,不住不觉见已经走过了粮草堆成的小丘,在抬起头时,他的眼角突然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紧接着,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横在了自己的脖颈前。
“天魔星魏巡。”对方准确无误地报出了他的名字。
“你是谁?”
“如果你打算将矛头对准刘珏的话,那么现在就在此处,我会立马了结你的性命。”
“你是……这怎么可能……你是怎么进来的?”魏巡感到不可思议,高举起手臂沉声道,“看在我和他曾经生死相托的份上,我不会杀他的,但是懿容君可不会有这样的善心。我奉劝你一句,你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
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冷汗自魏巡的额头滑落了下来,他甚至能感觉到横在自己脖颈处的那把匕首所带有的冰凉的温度。
“荧惑之主,你真的打算投靠北荒吗?难道你还没有看透他的结局吗……”魏巡的声音有些颤抖。
微风拂过平原,身后再无任何动静传来。魏巡猛然回头,瞥到了迅速抽身退去的少女的身影,他的双目迟迟未能从那个背影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