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躲猫猫的戏码呢？”
刘灼躺在高塔的芦苇荡里数着天边飞过的大雁，身后冷不丁传来袭小夏的声音。
“唔……你应该不是在说反话吧？”刘灼低声反问道。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的看着天上的流云。
“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像这样和我父亲一起看星星。我们在晚霞升起的时候出门，一直走啊走，走到月亮升起来了，荧惑之星孤单地垂挂在天际。”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袭小夏不禁有些好奇，她想知道刘灼是更像他父亲多一点，还是更像他母亲多一点。他知道刘灼的母亲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有胆识有谋略，刘灼似乎不像他母亲那样光芒耀眼，但却也别具魅力。
“一个企图让AI成为哲学家的人，有点好笑……”刘灼轻笑了一声，末了叹道，“他心脏不好，我想他大概一早便知道自己会早早地离开，所以对我总是特别好。我听我叔叔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骄傲自负的人，自从结婚生子后，性情变了不少，好像是突然从顽劣少年变成了一位父亲。”
“我有个朋友，他也有心脏不好的毛病……”
“后来呢？他死了？”刘灼顺势接道。
袭小夏抿起嘴唇没有接话，视线落到了远方。
刘灼像是察觉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抱歉……我说的太过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的原因吗？那时候我是不是也对你说的话生气了？”
“不记得，不过那是我不好，对不起，我这人就是不会说话。”刘灼眨了眨眼睛，脸上写满了愧疚。
询问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袭小夏不再说话了，而是坐到了刘灼身边的枯草堆上，两人一起遥望着不远处夜幕下的重山，高塔在如火的晚霞中隐隐散发出烛火微光。
其实在见到刘灼之前，袭小夏揣了满肚子的话，然而在见到本人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拿这人没辙。
刘灼总是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自己好像丝毫没有办法更进一步地去走近他的身边。袭小夏发现自己对这家伙渐渐产生兴趣时，却也悲哀地发现了这一点。她没法从刘灼的眼神里读到更深的东西，那家伙放空起来好像离自己很遥远。刘灼的眼睛里可以装下星辰大海，可是那眼神里蕴含的本质却是深不可见的黑色的虚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刘灼的关系渐渐疏远了。
当刘灼安静下来倚在廊柱上放空时，袭小夏惊异地发现这人就像是看透了尘世中一切的疲惫老者，那桀骜孤独的背影仿佛离她很远很远。她知道，刘灼心里一定装着某些事，而这些事他永远也不可能告诉自己。
荧惑之主，身为星象修习者的刘灼身上实在是隐藏了太多无法解开的谜团。然而谜团越多，袭小夏就越是感到好奇，越是想要更进一步地去了解这个人。
袭小夏突然躺了下来，翻了个身撑起额头看向刘灼的脸颊。
“洛伊说的那件事，在西沙阙的历史上，月轮城的祭司曾有一次抵达北山，并制服了赤霄，关于这个你有没有想起点什么来？”
刘灼微微扭过头，迅速地瞥了一眼那张写满了期待的脸颊，叼着嘴角的草根哼哼了两声，笑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刘珏那会儿也不过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罢了，哦……那时候应该还没有开裆裤这种说法吧？”
袭小夏隔空对着刘灼的脸蛋拍了两巴掌，然后把身子转了过去。
芦苇荡的微风中带着些许湿气，并不算刺骨，隐约有野鸭的叫声传到耳畔。
“你有没有觉得，一个时空又一个时空的轮回，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被写好的程序？就像那些游戏npc一样，有固定的台词和命运，永远都无法逃脱这个游戏。如果这个游戏手柄是被操控在别人手中的话，你觉得谁是这个操控者？”
袭小夏从来都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生闷气这种事显然堵不住她的嘴。于是两人冷场了片刻之后，她率先发话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
刘灼的眼中闪过一丝躲闪的情绪，似乎并不太愿意面对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袭小夏或多或少说对了某些关键因素，这确实是一次轮回，是他早已经在上一个时间线上模拟了无数遍的场景。
一切都是设定好的程序，他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些程序的既定命运，他的手中没有任何对抗命运的筹码，他能做到的事情是有限的。
但是，即便竭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力挽狂澜，有件事他必须要完成。
他终于抓住了隐藏在那些记忆碎片中的某样重要的线索。
袭小夏发现刘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瞳孔骤缩，拳头紧紧握起，指甲陷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倘若人类文明真的因为焚星之变而覆灭，你觉得未来统治这世界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或许是演变出智慧的高阶星魔体吧。”袭小夏茫然地应道。
“我要是这场游戏的操控者，一定会站在人类那边。”刘灼说道。
“为什么？”袭小夏扭头朝着刘灼看去，忽然笑道，“噢……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比起荧惑那样的拥有灼眼光芒的恒星，你好像更喜欢转瞬即逝的流星。”
刘灼挑了一下眉，未置可否。
“真的是这样？还是我记错了，这其实是刘珏的追求？”袭小夏迅速地转过身看向刘灼，似乎想从那张冷淡的脸上找到肯定的答案。
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心脏跳动的节奏漏掉了一拍，直觉告诉她，刘灼不喜欢自己提到那位苍狼领主。
“我不确定……或许吧，谁不喜欢听英雄人物的传奇故事呢？不过其实我小时候更喜欢听《小王子》和《美人鱼》……”刘灼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快要睡着了。
刘灼说的都是实话，他小时候曾经偷偷地为小美人鱼流眼泪。
袭小夏注视着刘灼微垂的睫毛，屏息聆听刘灼那浅浅的呼吸声。
“你睡了吗？”
“没有，只是在想，该怎么进入北山魔窟解决那魔龙。”刘灼应道。
“看你整日里好像失了魂的样子，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啊？你不是一直强调自己的统率力高于陆梵舟吗？怎么临阵退缩了？现在可不是你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袭小夏抓起一把芦花朝刘灼脸上砸去。
纷纷扬扬的芦花被风吹散，刘灼的视线循着芦花一道渐渐飘远，双眸中倒映出点点霞光。芦苇荡里只剩下两人一呼一吸间的声音，空荡而沉闷。
“呸……咳咳……”刘灼淬掉了满嘴的芦花，脸上的表情有些深沉，双眉紧紧锁起，“你还记得先前我们在幻境沙漠里遇上的埃及军队吗？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无辜的人死时的样子，我突然很害怕，大概是被那些人的样子给丑到了。”
他确实很害怕失去某样重要的东西，那是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挽回的东西。一想到此番诛灭魔龙，可能会牵连无数条性命，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作为星野社的统帅，实在是不够格。
越是强大，便越是敬畏生命，这是荧惑之力赋予会他的宿命。
袭小夏正要发作，扭过头时却发现这没心没肺的家伙竟然秒睡了过去，嘴角的草根歪在了一边，呼吸均匀，纤长的睫毛低垂着。
睡颜意外的稚嫩，带着些英气。袭小夏的嘴角挂起了一抹笑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让人心跳加速的睡颜。
是现实还是虚幻都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想更多的拥有当下。
不知为何，袭小夏突然觉得，要是时间凝固在这一刻的话，她大概也不会觉得遗憾。她只想永远地凝视着刘灼的双眸，凝视着他眼中那深不可见的浩瀚星空。
在发觉自己已经陷入这眼波中的泥沼时，袭小夏并没有任何抗拒，因为刘灼身上散发的冷漠气场背后是另一种熟悉的感觉。
穿透迷雾，我也能找到你……
袭小夏张了张口，却没能呼唤出那个名字。
不管是刘灼，还是刘珏，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她在意的只有眼前这人。
星野社进入北山领地的第七天，魔物开始增多，星野社的人手开始减员，不断有人因伤病而退出星野社，悄然离开北山。
为了不被杀掉、为了在这丝毫没有人类立足之地的北山生存下去，刘灼命令所有人抱团行动，但总有些艺高人胆大的星象师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只为了替自己惨死的家人与亲友报仇。
袭小夏的星象之力在这行伍中并无多大作用，相当于地上生活能力九级残障人士，然而现在这种非常时刻，她却避免不了走到哪儿都被刘灼像公文包一样提溜着的命运，并且还美其名曰开阔视野，增长见识。
其实袭小夏多少有些明白，刘灼希望通过这种相处模式，让自己更好地了解他，进而在脑海中形成关于对刘灼这个人的认知。
在这趟长途跋涉之中，袭小夏惊讶地发现，刘灼的生活技能几乎全部点满，并且精通烹饪，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难伺候的刺头了。
刘灼变了，变得更好了。但袭小夏却越来越觉得，刘灼在离自己远去。
袭小夏在他的带动下也开始学习一些生活技能，为了减少行军途中的疾病发生概率，她向洛伊请教了一些草药的辨认技巧。
刘灼自然是个打怪的高手，就算独自一人陷入魔物的包围之中，也能把棘手的怪物放倒一片。
袭小夏采集草药时，刘灼便成了她最为坚强的后盾，有了刘灼的护卫，采草药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
“是雪菊！我找到雪菊了！刘灼！”袭小夏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将一束菊花花束举到了刘灼面前。
刘灼二话没说，径直往前走去，片刻后拿着一支暗金色的花枝出现在了袭小夏面前。
“这个才是雪菊，你手里那个是普通的野菊。”
“什么……”
袭小夏顿时泄了气。
待两人回到星野社时，洛伊正好带着一干人等外出归来，见到袭小夏时特地停下来打了声招呼。
“洛统领，探路的成果怎么样？”袭小夏顺势问道。
“发现了一处被人为毁坏的入口，路上遇到不少星魔体袭击，不过没有人员损失就已经很好了。”洛伊没有走进营帐内，在毯子上坐了下来，取出酒囊开始大口地喝酒。
“外面很冷吧？”袭小夏问道。
“习惯了。”洛伊抹去了嘴角的酒渍，抬眼看向刘灼，“我们在探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说是来找你的，他现在就在外头，你要去见见吗？”
“谁？”
“他说他叫穆战。”洛伊应道。
刘灼挑了一下眉，眸光亮了起来。
“要去北山，何不算上我？”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正是说曹操曹操到。
“你怎么来了……”
“你们要进入北山魔窟，没有比我更好的向导了，那里我去过。”穆战说道。
“你什么时候进去过的？”洛伊站起身，脚步趔趄了一下，继而抬眼道，“那地方已经尘封百年，不曾有人踏入。”
“我是随着第一批来到幽冥神枢的暗星社成员一道进入北山的，由于鹊桥技术在当时还未成熟，时间线的变动出了差错，那一批人抵达幽冥神枢的时候，西沙阙建立的王朝尚且还在。”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门口那个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子身上。
“听起来你好像对自己很有自信。”洛伊不由得抬高了声调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诛杀星魔，我正是为此而来。”穆战应道。
刘灼当然穆战的到来，在洛伊将目光转向他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穆战微微一笑，扭头看向洛伊，对她道了声谢。
袭小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穆战移开视线的那一瞬，刘灼的眼中所闪过的，是难过、悲凉与虚空，还有一丝她无法理解的意味。
在往后的数日里，刘灼便全权授命穆战负责指挥星野社，穆战命人准备了不少器具，有铁镐、火石和一些看起来十分昂贵的鱼油。
看起来像是去盗墓的。这是袭小夏对此的评价。
出乎意料的还在后面，穆战并没有示意所有星野社成员一道进入北山魔窟，而是钦点了几名身法与星象之力皆十分高强的星象师，其余人等皆被他遣回了高塔据点。
在袭小夏的再三请求下，刘灼同意与她一道进入北山魔窟。
“看起来你好像是抱着不回来的打算进入那魔窟的，可别抛下我。”当袭小夏说出这番话时，刘灼那一贯深沉的眼神忽然有些动容了。
袭小夏终于知道刘灼为何会改变性情了，他在担心自己的牺牲为她带去难以磨灭的伤口。星野社上下所有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心态进入北山的，刘灼也不例外。
“我以为你在抱着必死的决心之前，至少会想到你的母亲，想到我……”袭小夏垂下头道。
刘灼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一言不发地朝着北山腹地走去。
“惑心，先等一等，还有人在赶来的路上。”穆战的声音在刘灼背后响起。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让他们别来了，就我们这些人足够了。”刘灼转过头，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了一遍，脸上丝毫不带任何表情，那淡然的眼神仿佛在打量着一群死物一般。
他唯独没有看向袭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