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掩映下,祭坛幽深。握刀之人脚步断然,神道石刻青面獠牙,肃杀之气悄然四溢。
南疆多毒蝎,大殿门口,冷旻抡转阔刀,刀锋寒芒精准地扎进毒蝎体内,那毒蝎在刀下剧烈挣扎了两下,再无动静。他回转身,朝青羽伸出手,牵着她的手一道跨入殿内。
“冷公子未免太过残忍。”
“大祭司说笑了,这东西你要多少有多少。”
“可你方才刺穿的正是我豢养多年的炽尾蝎,你可知这一只毒蝎,花了我多少心血?”
“大祭司想要如何补偿?直说便是。”青羽冷着脸硬声接道。
高台上,身姿妙曼的女人斜倚榻上,玉指轻抚着缠绕于其右臂上的白色细蛇,“这炽尾蝎嗜血如命,不见血不成活,我终日食以心尖血,二两为限,从不多给,当它取尽一人血时,便也是它的死期。”
青羽眉峰微蹙,并不作声。
她早年曾听龙心言及星魔体一事,星魔体预示着大灾,而这南疆之中,竟有人豢养星魔体来杀人越货,当真是闻所未闻,这祝融一族实在是难缠的蛮夷之族。
“念在你与冷公子交好的份上,赔偿就免了,本座量你一个卖弄琴技的红尘女子,也赔不起。”
青羽骤然凝聚视线锋芒,朝坐榻上之人逼去,女人媚眼间秋波跌宕,杀机暗藏。
青羽将手中那骨笛握紧了几分,冰冷的骨笛隐隐发烫。
“你二人方才怒气冲冲地闯入殿内,所为何事?”祝融族大祭司好整以暇地玩弄着那细蛇,也不去瞧阶下之人。
“三年前,源门少主冷昀奉节出使南疆,至今未归,大祭司可知晓其下落?”青羽质问道。
“青羽姑娘倒是快人快语。”榻上传来一声冷笑,“可我并不认识什么中原使节,南疆地域辽阔,你所谓的源门弟子或许没能走到我大殿前,就葬身毒物腹中了。”
“冷旻曾见过他。”青羽冷声道,“就在此地。”
大祭司横眉瞥向阶下,忽而轻笑一声,“他连这都与你说了?看来青羽与冷公子交情不浅呐!本座这十余年来一心栽培姓冷的,却远不及你一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野丫头!”
大殿内骤然响起一阵笛音,绝响之声在殿内内荡开回响。青羽的身影疾飞向前,一点寒芒划破,一道青色星芒在青羽手中划开满月弧度,极烈的流光如同刀锋般直逼座上之人。
烟尘荡开,殿内青白二蛇游走,青羽着眼于眼前猎物,未料得身侧杀机忽现,笛音难收,自身被侧身袭来的不知名物撞开,直直飞向石柱。待看清来者身影,她顿时骇然不已。
“冷昀……师兄……”
那一瞬间,青羽只觉天地倒转,腹腔内翻涌的鲜血抑制不住地涌上喉间。
那人哪还有半点儿冷昀的影子?可青羽确信自己并未看走眼,她绝不会认错,即便眼前之人已无法称之为人。
那是受星魔体侵蚀而变得失去理智的怪物,青羽虽有所耳闻,眼前所见却还是令她震颤不以。纵使她身为月轮城的大祭司,以掌中骨笛御敌无数,却无法用这笛音对准眼前之人。
那是她的师兄,是她要等的未归之人。
脑海中浮现的,是冷旻渺远的视线与深沉语气,一句“我亲自安葬了他,但他不是我杀的”,如今却呈山崩之势,汹涌地扑向了自己。
那怪物似是听令于祝融大祭司,在青羽撞向石柱后,再未发动攻击。青羽视线中的锋芒逐渐冷寂,紧抿的双唇沾染着鲜艳的红。
她拭去了嘴角鲜血,抵着身后石柱缓缓站了起来,转身朝殿外走去。
殿内的死寂让她心冷,她宁愿相信她的冷昀师兄早已埋骨于此,也不愿多看身后之人一眼。
“青羽,你此行的目的,不正是想带它回去吗?你让冷旻留下,我便成全你!”殿上那女人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青羽并未回应身后人声,她连头也未回,径直跨出了殿门,将身后之人抛却在了幽暗的殿堂深处。
日光透过叶片间隙,在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如鱼群溯流。冷旻坐在廊下,曲起一腿,双目俯视着落在院内捉虫吃的孔雀,嘴角笑意淡淡浮现。
“青鹰……”
冷旻闻声望去,青羽手中紧握着那骨笛,伫在门口。他慌忙起身,将青羽扶到了屋内榻上,又端了一杯茶水置于青羽身旁。
“不是说好不在大殿上动手吗?你这性子,实在不像女孩子家,不过我喜欢。”
“青鹰,我不想伤你的心……”青羽声音低沉而沙哑,双手颤巍着扶住了冷旻的臂膀,垂着头道,“你如实告诉我,昀师兄……是怎么死的……”
冷旻怔了一下,然而紧接着嘴角却生出笑意来,眼中忧色掠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决然,“你想知道真相吗?你明明已经都知道了。”
“饮雪刀,你是那个嗜血成命的饮雪刀冷旻啊,可悲……”青羽像是终于忆起了往事,发出了无奈的感慨。
“我给了他一刀,是为了救他。”冷旻移开视线,声音低沉,“我循着他的踪迹抵达南疆,发现他已经中了炽血蛊,那时他大开杀戒,屠杀随他一道出使的部下。待清醒过来时,坚持不肯要祝融族大祭司授予他的续命丹药,一心求死。”
“你为何不救你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冷旻呼吸一窒,抬眼看向青羽,视线中多了几分悲切与哀怨。
他扯了扯嘴角,“我没有他的风骨气度,我贪恋红尘,苦等着一个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人,将我从深渊里拽出来,或与我一道坠下去。”
青羽抬眼看向冷旻,眼中骤然迸出花火,眉间阴云笼起。
冷旻出神地望着窗外飞过的燕群,沉声道,“你不曾了解过去的我,那个为了夺回属于我的东西而拼命活下去的冷旻,他从来都是嗜血的毒蝎,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青羽静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将毒针扎入我的心脏?”
“你想知道炽血蛊的解法吗?”
“你先前不愿与我说,现在为何改变了主意?”
“因为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愿意听一听这个解法。”
冷旻拔出饮雪刀,双指拂过刀刃。青羽瞳孔骤缩,猛然伸手拽住冷旻的衣领,另一手夺过其刀刃。
“不要自寻死路!”
“青羽……”
涌到嘴边的话语被炽热而柔软的唇瓣覆盖,抬眼的刹那,冷旻瞧见了青羽眼中迫切的渴求。他愣了一下,视线逐渐迷离,脑海中空茫一片,却不由得顺着青羽推搡的动作往后仰去,青羽及时抱住了他的腰,将他放倒在榻上,俯下身子解开了他的腰带。
有风拂过,像是轻柔的抚摩。
于无声中,冷旻注视着房梁上垂下的蛇蜕,土墙上有蜘蛛爬行而过的痕迹。他感知着青羽细微的动作,蝎子沙沙的掘土声逐渐清晰起来,紧接着他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水声,以及交缠着灵魂的轻微喘息声。
在一片迷离的白雾之中,他茫然地索求着、追寻着。青羽的脸庞闯入了他的视线,他瞧见了倒映于那双眸子之中的自己的脸。
青羽轻吐了一口气,调整着呼吸,伸手抚开遮挡于冷旻眼前的碎发,注视着那双恍然不知所措的眸子,淡淡的笑意自眼中浮起。
“你是在可怜我吗?”冷旻脸颊滚烫,却硬要用冰冷的声音质问青羽。
“何必看轻自己?”
蝴蝶自眼前飞过……
女孩站在阶下眺望远方群雁的身影倏然闯入脑海,侧过头来不经意间的一瞥,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冷旻的视线在女孩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接着便再也未能移开。
巍峨白玉京,银河落九天,女孩自那西山之巅走向凡间,在冷旻的心底落下了一点星芒,在无边的黑夜中为他点起了一盏永不灭的灯。
翻云覆雨之势欲烈,冷旻的呼吸声愈发急促。
那翩飞的蝴蝶忽然撞上了墙角的蛛网,正拼命煽动着翅膀,越是挣扎,却越陷越深。
冷旻眼中布起朦胧雾色,视线逐渐被血光吞没,青羽的动作所带来的快感再无法覆盖胸腔中那股翻涌的炽血所带来的燥热感。
“青羽……”
冷旻屏息呼喊了一声,猛然攫住青羽的双臂,瞳孔中盈满惊惶之色。青羽动作一滞,双目与冷旻对视,目光恳切而真挚。
“还要继续吗?”青羽的语气中带着释放过后的惬意。
“继续……”
窗外暮霭沉沉,屋内春光肆泻。
青羽喘息片刻,接着伏在冷旻胸前,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转身坐于榻上,陷入了沉思之境。
冷旻出神地注视着蛛网上的蝴蝶,双目中浮起悠远之意。
率先打破平静的是冷旻的一声叹息,“青羽,你做了一件极危险之事。”
“为何?”
“方才炽血蛊若是发作,你绝无活下来的机会。”冷旻顿了一下,拧起眉道,“不知为何,我察觉到了炽血蛊发作的前兆,但却将它抑制了下去,那日在白虎城医馆中苏姑娘给的药莫非起了作用……”
青羽看向冷旻,目光急切,“炽血蛊到底有没有可解之法?解药是不是在祝融大祭司的手上?”
“我知道她有解药,一早就知道。但我并不想听命于她、受她驱使,这解药不要也罢。”冷旻坐起身,拿起放置于旁的饮雪刀,手掌拂过冰冷的刀刃。
“我前半生替她杀过很多人,可我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青羽,在遇见你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方才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现在我明白了,只要能活着,哪怕余生短暂也无妨。”
“我要你一直活下去。”
没有人比青羽自己更清楚,她贪恋的是一杯毒酒,可她早已毒入骨髓,冷旻是人是魔,她都认了。
冷旻抬眼追寻青羽拂袖远去的身影,“青羽,你要做什么?”
“逼那妖女交出解药。”
冷旻双唇紧抿,握起饮雪刀,起身跟上了青羽的脚步。
“你斗不过她手下那护卫,不如等你养好伤势后,另寻对策。”
青羽握紧了手中骨笛,语气坚定,“这一次由我亲自送昀师兄上路,他本该长眠于九泉,不该受那妖女驱使。”
“青羽!你站住!”冷旻怒喝一声。
青羽止住了脚步,眸光闪烁不定,神情因痛苦而显得扭曲,冷水从她的脸上淌落下来。
“这样的事,不必由你来做。”冷旻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出几分柔情来,“青羽,我愿意为你放下饮雪刀,也愿意为你杀最后一人,你不必给予我更多,我这条命是你的了。”
是夜,南疆密林中燃起大火,祝融族祭坛屹立数十年,毁于一炬。
青羽与冷旻二人,不知所踪。
这茫茫晨曦之境,却多了一位名唤作青鹰的月轮城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