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黛,微风细雨,乌云在重叠的远山上空逐渐崩塌。空气里飘散着淡淡花香,夹杂着自炉内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
青羽注视着窗外青岩后方露出的一点远空,有鹰隼落到了屋檐上,正在梳理被打湿的羽毛。
她的视线落到了那鹰隼身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抹身影。
青羽回过神来,飞快地把那抹身影挥赶开来。
“近日白虎城中少雨,这场雨说不定是青羽大祭司带来的。”
青羽回过头,见到了说话的医馆女弟子,“姑娘说笑了,叫我青羽即可,在这白虎城,没有什么大祭司。”
“一日之内迎来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倒也罕见。”弟子应道。
“还有人来这医馆拜访林先生?”
“是啊,现在正在同师父一道喝酒呢。”弟子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道,“难得见师父这么高兴,想来是遇上了有趣的人。以师父性情,甚少与人会面,更别提喝酒了。”
青羽只是一笑,也不做声。林明堂的古怪脾性他确实有所耳闻,若不是看在自己乃是月轮城大祭司的面上,此人多半不会医治自己。
“林先生妙手仁心,名不虚传。我的腿似乎已无大碍,等雨停了,正想出去走走。”青羽随口道。
“青羽姑娘请便。这儿距离摘星楼很近,那地方清净,是个不错的去处。”
那医馆弟子将新鲜的花枝放入瓶中,悄然转身退出客房。青羽面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沉思片刻,纤纤玉手落下一子,遂起身往屋外走去。
廊上无风,庭中树影却在摇曳。枯黄的叶无声坠入池中,在水面上轻轻荡开波纹。青羽踱步来到摘星楼。她走得很慢,远远地望见了崖边打伞的人影,心曲渐乱,待走到那人身后,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众生都只是落入凡尘的一滴雨,我不明白河流奔涌向江河的执念。”冷旻伸手接了一滴雨,将他托举到自己面前,双目中倒映着一汪水色,“这滴雨并不知道自己会落在何方,今日我也只是恰好在这里。”
青羽的视线从冷旻手中移到了他的脸上,他见到了冷旻脸上逐渐绽开的笑意。
“青羽姑娘果真好雅兴,这白虎城的雨,相比蜀中深山细雨,别有一番滋味。”
“你为何要来?”
冷旻凝视着崖底深渊,“摘星之楼,高不胜寒。我方才和林先生闲谈时,听他说起,从这摘星楼顶一跃而下,可考验一个人的真心。青羽姑娘莫非为此而来?”
“林明堂的话,只可听一半,信一半,你不必当真。”青羽移开视线,语气冷淡。
“穷鸟入怀,仁人所悯。青羽姑娘,我虽身无彩翼,但自打遇见了你,却总是向往着那双飞之燕。今日即便是要我纵身跃下这摘星楼,虽死无悔。”
青羽眸光微动,嘴唇轻启,积压于心底的感慨却不知该如何吐露。冷旻痴痴地注视着天际,似是在怀恋着什么,亦或是抛却了一切杂念,什么也没想。
“哪有人坠崖不死的道理?你不该听林明堂的胡话,回屋去,今日我兴致好,你陪我下几盘棋吧。”青羽说罢转过身去,顺势去抓冷旻的手,但却抓了个空。
摘星楼顶空留一柄素月色纸伞。
“冷旻!你疯了吗!”
青羽急喝一声,当即纵身跃下悬崖,追随那抹身影而去,好在冷旻并未从他视线中消失,他得以催动自身星象之力追赶上冷旻下坠的速度。
“你分明是为我而来!为何说是恰好?”青羽忍不住瞪圆了眼怒吼道。
“青羽姑娘分明对我无意,又为何要追随我跳下来?”冷旻嘴角勾起笑意。
青羽眸中锋芒骤聚,呼吸一促,压抑着翻涌的心绪,沉声道,“林明堂那厮是怎么与你说的?摘星楼的试炼,必须由二人协力完成,缺一人不可。”
“有这种条件?”
“还有……”
“还有?”冷旻神情微滞。
青羽伸手揽过冷旻腰际,踏上岩壁,借力跃起,身后那星光凝结而成的羽翼在夜空中舒展开来,流光溢彩。
细雨初停,月色在云后跳跃翻涌,夜风撩起衣襟。视线交错的刹那,青羽俯首贴上了眼前之人的双唇。
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耳鬓厮磨着,紧扣的十指拨乱了急奏的心弦。
冷旻合上双眼,耳畔风声急促,又逐渐离远了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很轻,青羽似乎在揽着他往高处飞去。
他觉得自己人生中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又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沉醉,青羽身上散发着清冷的香气,这香气仿佛缠绕住了他的灵魂。他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可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他在等一个人的追逐,他在等一个人终结他的逃亡。
青羽怀抱佳人,双目眺望天际,幽幽道,“难道林明堂没有告诉你,唯有真心相爱的佳人眷侣才能坠崖不死吗?”
冷旻舒展开双眉,轻笑一声,“林明堂的话你又信了?那你也不怕摔死?”
青羽提了一口气,借力踏上青岩,飞向摘星楼顶。冷旻落在屋脊上,端详着青羽的侧脸,静默片刻,笑眼道,“青羽姑娘,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刻,等一个人,哪怕她会结束我的一生。”
“我还没有说结束。”青羽压低了声音,缓慢说道,“曾有人与我策马同游,还有许多未看完的风景……如今我想和一人并肩同行,去领略那些好风光。”
“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人了,那人是你的师兄冷昀。”
青羽微微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为何执着与我?你明知道,冷昀与我有个约定,我要等他……”
冷旻轻摇折扇,“早些时候我四处漂泊,便已经听闻我那堂兄的姓名与事迹,源门弟子的威名谁人不知?大家都知道霸王银枪冷昀,关于他在南越城教坊司谱写的那些曲谱更是为人津津乐道。初次听到你那骨笛声时,我便知晓,那是他所传授。”
冷昀,这名字他何止是有所耳闻……
冷旻的目光渺远了几分,“若是冷昀还活着,你会去找他吗?”
“一定。”青羽目光坚定,“你有所不知,我父母早逝,视冷师兄为兄长,他待我恩重如山。”
“自打冷昀在南疆失踪后,祝融一族便投靠了南疆。如今中原人想要涉足南疆领地,并不容易。我与祝融一族的大祭司炎祝尚有些交情,你若要去南疆,我随你一道前往。”
“冷师兄当真还活着?”
见青羽目光真切,冷旻踟蹰了片刻,沉声应道,“实不相瞒,我亲手安葬了他,但他的确不是我杀的。”
白虎城医馆内,灯影葳蕤。
青羽双手拢在袖中,独自倚靠在廊柱上,庭内滴雨声空寂,一点一滴穿凿着她的心扉。
“这炽血蛊的病症难道师父也治不好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许多年前我娘便同我一道来花谷求过医,林先生当时便道,此毒出自南疆,中原无药可医。”
“冷公子,你这病症不能再耽搁了,方才若不是我恰好路过,你岂不是……”
“让姑娘费心了,我现已无大碍。此生心愿已了,若此蛊毒无解,我也无憾。”
屋内人声渐低,似是谈话告终。青羽知道自己若再不走,冷旻定会发现自己的踪迹。她快步离开长廊,不再去看窗内灯下的人影。
许多年前那个恰好闯入冷旻视线中的女孩,如今已然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人物,可是唯有青羽自己知道,不论多少次面对冷旻,自己还是会像初见他时那样无措。她深知冷旻的感情,却不知道如何去改变冷旻这不惜命的脾性。
越是去想,便越是陷入迷惘。青羽只道自己这辈子珍惜的人,都将离她而去,然而这一次,她却无法弃之不顾。
南疆之行,于翌日清早启程。冷旻的气色看上去稍有好转,但眼角的疲惫却实在难掩。青羽看在眼中,默不作声地备好马车与行囊,打点一切。
“怎么不见我来时骑的那匹马?”
“你还想骑马?”青羽看向冷旻,语气强硬,“你冒雨奔袭千里赶来白虎城,那匹马遭受不住这种折腾,我牵它去歇息了。”
“不愧是青羽姑娘,识马便知内情。”冷旻抖开折扇,笑着道。
“并非识马,只是见你气色不佳,还是坐马车吧。”青羽声音冷淡。
冷旻也不推脱,抬脚跨上马车。青羽抬眼看去,不经意间瞧见了冷旻手腕上殷红的绷带,心下一惊,五脏六腑皆被揪起,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冷旻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昨夜旧病复发。”冷旻淡然解释道。
“为何不叫我?”
“喊你做什么?蛊毒发作时不辨敌我,你想让我杀了你吗?”冷旻撇过头道,“我放血止住狂症后,苏姑娘及时为我止了血,现已无大碍。”
“青鹰,以后再为我舞枪吧。”
“你叫我什么?”
“青鹰……”青羽头也不回地说道。
冷旻脸上逐渐绽开笑意,“若说舞刀弄枪,你高兴看几回便看几回,我随时都愿意。当我握住枢命时,舞枪是一件快活的事;当我握起饮雪刀时,杀人是万分痛苦的。”
青羽搂过冷旻的臂膀,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青羽姑娘,我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听起来像遨游于天地间的鸟儿那般自在,这倒与你的性格相符,你心里装得下万物,世间冷暖皆收眼底。你在乎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抓住却很少。明明是想挽留,却要用约定来束缚,明明不想让人走,却只说‘早点回来’。”
青羽并不接话,只是用食指勾绕着冷旻的发梢。
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冷昀师兄对你说过什么?”
“但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明白的……”冷旻低声感叹道。
青羽胸中波澜跌宕,闭上眼抵着冷旻的额头道,“冷旻,不论你在别人眼里如何,在我眼里,旁人比不上你一丝一毫。我们去南疆,一定能寻得医治你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