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城,暮色渐起。
青羽独自端坐于窗边,路过的教坊弟子向她打了声招呼,“青羽师姐,你吃了吗?”
青羽挥了挥手,表现得兴趣缺缺。
弟子偷偷吐了吐舌头,未多说什么。
教坊上下谁都知道,青羽乃是来自月轮城的大祭司,然而南越位于白虎城以南,与西沙阙相隔千里,这大祭司在月轮城中的威望如何,林霄不曾知晓,但至少在这南越城的教坊司中,青羽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乐师,只是……林霄时常觉得,他的这位师姐,看起来总是闷闷不乐,好像有所牵挂。
“师姐你伤势如何了?我看你行动也不方便,要不我去把早饭给你端上来吧?”
“不用管我,林霄,你走吧。”
被叫做林霄的年轻弟子一头雾水,摸了摸脑袋思索片刻,端着碗筷寻师姐弟去了。河畔柳下,一众教坊弟子正闲坐在栏杆旁阔谈。
“这饮雪刀冷旻可真不好对付呀!咱们青羽师姐可是大星象师,他竟如此粗暴地对待师姐,咱们来南越这一遭,我看师姐好像都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看来是没逮着那饮雪刀冷旻的,心里堵得慌。”
“可不是。”另一名女孩附和道,“总是愁眉苦脸的,也不像样。明日就是七夕佳节了,听说明天南越城内不仅有乞巧竞技,还有烟火大会,我看要不明天咱们邀请师姐一道去看烟火、散散心,诸位师姐弟觉得如何?”
“诶,乔云师妹你有所不知。青羽师姐每年此时都会来南越,事出有因。今年又恰好有教坊事务在身,若不是师姐腿上有伤,现如今他应该在南越城郊外山岗祭奠他的未婚夫婿冷昀。”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名教坊弟子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不远处的人影喊了一声“青羽师姐”,众人霎时噤声。
青羽是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无人知晓。
“师姐,你怎么下来了?你的腿伤不要紧吧?”
青羽拄着拐,一步一蹶地往栏杆处走去,众人上前要扶,却被她挥赶开了。
一年轻弟子愤然道,“冷旻这厮!没想到他竟如此难缠,师姐,下回你不要再独自去会他了,叫上师姐弟们一起,一人给他一棍,我就不信他躲得了!”
“那多没面子啊?”
“那个作恶多端的杀人魔头,多少条无辜的人命给搭在他的手里了,我们替天行道,要什么面子不面子?我听说饮雪刀杀人不眨眼,比鬼神还要可怖。”
“你怕就别去了,我们兄弟自己去替青羽师姐出气!”
青羽打量着对峙的众人,一时百感交集。
“师姐,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那饮雪刀究竟有什么奇特的招数?你可否给我们说说?好让我们寻个应对之法。”
青羽抬眼看向问话者,眨了下眼,一时无语。众人面面相觑,皆道青羽因惨败于饮雪刀这个邪魔外道手下,意气大跌,神志大不如前了,一想到此,不免叹惋。唯有青羽自己知道,当日在高台上所发生之事,与师姐弟所想相去甚远——她的腿是在扭身离开时不慎跌落高台崴伤的。这样蠢得令人发笑的举动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那日,只怪自己一时冲动,着了冷旻的道……
青羽回过神来,倏然发现众姐妹正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
“师姐,你的脸……你热吗?我给你扇扇?”
青羽顿时语塞。
众弟子见青羽状态不佳,关照了几句,便各自忙活去了,唯独留下青羽独自一人坐在河畔赏景,空对着一江月色。
南越城的七月一向热闹,又逢乞巧节将至,街巷上多了几分绰约的风景,嬉笑游冶、来往留香者多为千金,青羽的目光却被桥头一贩卖莲蓬的少女吸引了去。
“莲蓬!新鲜的莲蓬!有人要买莲蓬吗?”
“多少钱一个?”
“五个铜板一个莲蓬,这位姐姐要几个?”
“来两个吧,给,多的钱拿去买糖葫芦吃。”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将铜板放到卖莲蓬的女孩手中,手里举着莲蓬,向身后的女孩示意,“青羽,吃莲子吗?”
女孩抬起眼,缓缓摇了摇头,“这能吃吗?”
“当然能。喏,像这样剥开来吃。你尝尝?”男子笑着,不由分说地将剥好的莲子塞到女孩嘴里。
“唔……”
“不错,不错,是这个味。”男子将莲子抛进嘴里,“诶,我听若初姑娘说今晚有烟火大会,不如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
“凑热闹的事,我就不去了,要去你去。”
“怎么了?青羽?想回月轮城了么?”男子反负双手,转过身来,一面走一面注视着女孩,眼中满是笑意。
“昀师兄,你仔细点看路,我有点累了。”
“瞧你。”男子伸手在少年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语气柔和了不少,“难得你我二人出来游玩,出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十五过后我要去南疆一趟,下次你我相见,说不定是在年末了。”
“又是为了祝融一族的事?”
“南蛮已经降了,祝融一族没了靠山,有意投靠中原,祝融一族的大祭司特地邀请大汉特使赴会,但愿我去这一遭,能够换来南疆几十年的太平。”
青羽放慢了脚步,双目注视着白衣男子翩然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由得走上前去,拉住了男子的手腕。
“昀师兄……”
“怎么了?还是想回去么?”
青羽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想……你教我吹笛吧。早点回来,不要到年末。”
“好啊。”男子站在桥头眺望着河岸上的灯火,忽而想到了什么,“说起来,若初姑娘曾和我提起,每逢七月七,白虎城的摘星楼有一项试炼……”
“什么?”
“来年七月七,一起去白虎城吧。”男子扭头看向女孩,双目中倒映着重叠的灯火,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
男子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了起来,青羽想要伸手去抓取,却抓了个空。
灯芯发出爆裂的声响,青羽于黑暗中坐起身来,独自注视着窗外月色。一抹黑影倏然落到了窗台上,扣了扣窗。
“青羽,歇了吗?”
青羽听闻这熟悉的声音,心中悸动,却只是冷声道,“歇了,没瞧见灯都熄了吗?你想做甚?”
窗外传来一声叹息,“唉,我好心送上门,你却不领情。青羽,普天之下,唯有你敢伤我冷旻的心,尚不自知。”
“下个弹指间,我的笛音便能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别说笑了,青羽姑娘。”窗外人影轻笑道,“我知道你腿脚不便,那日你不慎摔下楼,是我疏忽,你的伤势好些了吗?我在客栈柜台处放了些从南疆带回来的上好跌打油,记得去取。”
“未曾残废,不劳你费心了。”
“青羽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难道是我的错不成?分明是你先发难。”男子语气中带着戏谑之意,“我思量着,我冷旻虽为人风流,却未曾欺压良家妇女,大家都是你情我愿,你又怎能指责我寻花问柳?说到底,青羽姑娘你与我相识一场,却并非家人眷侣,你又何必在意我去讨好别的姑娘的事呢?”
青羽摁着剧痛的右腿,仰头看向窗外,目露寒光,“冷旻!不要转移话题!我只问你,冷昀师兄是如何死的!”
“你这是在怪我欺你了吗?”冷旻抖开折扇,轻笑一声,朝窗内之人道,“明日黄昏,南越城外桥头,我等你。”
青羽望着窗外那人影忽而消失,屏息不语,过了好半晌,待确信窗外不会再有声音响起,她才合眼躺下,脑海中却是思绪翻涌,怎么也无法安睡。
月色清冷,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青羽还未曾洗漱,师弟林霄推门闯入,“师姐师姐!好消息!你猜怎么着?我遇上一位自白虎城来的医馆女弟子,她说她师父能医好你的腿!”
林霄一面替青羽拧干毛巾,一面喋喋不休地说道,“她师父原本在中原行医,医治过不少军中弟子,听说还和淮阴的汉王有些交情,定是个隐居世外的名医。我替你找辆车,即刻动身前往白虎城,很快你就能行动自如了!”
青羽替自己倒了一碗水,淡然道,“我今晚有约了,改日再说吧。”
林霄愣了一下,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青羽忽然止住了动作,神色一变,抬眉道,“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约定,即刻出发吧。”
林霄一副看透的表情,咧嘴道,“其实……也不急于这一时嘛。师姐你可是要赴心上人的烟火之约?咱们可以明早出发。”
“多嘴。”青羽硬声道,“我说,即刻出发。去驿站找一匹日行千里的马,最好能在日落前抵达白虎城,我要去摘星楼赴一个重要的约定。”
林霄还想说些什么,见青羽态度坚决,终究把话吞回了肚里。
月上柳梢,人影倥偬。南越城桥头,男子环抱着双手倚在栏边,仰头注视着夜空,漫天烟火灿若星斗,流光飞泻。孩童们举着烟花棒在街巷中穿行,欢笑声阵阵。
冷旻怔怔地看着这场盛宴,有些出神,有些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