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和我讲讲青羽的事吗?”唐净琉坐在他的身边,从他手中拿过那枚骨笛,“我小的时候,常常会梦见一些奇怪的梦境,但是自从生了那场大病,那些梦就全然消失了。但是我记得这枚骨笛,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属于那个叫青羽的女孩。”
冷燮笑了起来,摸了摸唐净琉的发梢。
“其实……我从前对你好,是因为你长得好像我梦里的那个人,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可是看见你的时候,却总是朦朦胧胧地想起他来。”唐净琉注视着夜空,一颗流星从她的眼中划过。
“那不是梦,那是我和你的过去,也是青羽和青鹰的过去。”冷燮搂着唐净琉的臂膀,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你想听吗?我给你讲。”
“嗯,在流星雨结束之前,我想听你讲完这个故事。”
冷燮笑着道,“那我可得祈祷这流星雨持续得久一点。”
那年九夏,兰亭畔,冷旻刚送走了几个喝酒的朋友,胸中快意还未消散,回首时倏然见到了长身鹤立的锦衣女孩。
冷旻负手而立,嘴角笑意还未来得及敛去,眸光逐渐亮了起来。街巷上的人影交错又重叠,冷旻的视线却始终无法移开,即便是一个抱手而立的侧影,却亦像是百足抓挠着他的心肺。
“你在看什么?”
青羽茫然四顾,见到了披着斗篷、作江湖打扮的说话者,她迟疑了一下,怯声道,“看他们们弹奏乐器。”
“可是为了迎接懿容君到访南越?姑娘你怎么不加入他们?”
“我只是来看看,他们都很厉害,我只会吹骨笛……”青羽垂下眼,手指抚过垂挂在胸前的那枚骨笛。
“是很特殊的乐器。”冷旻忍不住赞叹道,“雕刻它的人,定是个不凡的工匠。”
“大哥哥当真这么认为吗?”青羽将那枚骨笛握紧了些许,眸光闪烁着。
“嗯。”冷旻点了点头,笑眼道,“我叫冷旻,你也可以叫我青鹰,我来自蜀中,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青羽,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小字。”
“青羽,看来咱俩还算有些缘分,就连名字也有几分相似。今日能与你结识,一定是上天指引。”冷旻坐在了白玉栏杆上,曲起一条腿来,一手抱着膝盖。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来到南越的,他似乎一个人在这西沙阙漂泊了很久,究竟有多少个日夜,他记不清了,或许酒馆里的那些姑娘们会替他记得,只是在见到青羽的那一刹,他倏然间觉得自己喝过的那些酒,似乎都没有方才青羽那几番眼眸流转来得醉人。
他兴许是看醉了,也有些乏了,此时此刻,他只想在此处歇歇脚,和一个目光中诉说着太多渴求的失意女孩聊聊天。
“我呀,从前住在蜀中的源门,见过不少绝世好兵器。”冷旻枕着手臂躺在白玉栏杆上,双目注视着天空流云,“兵器握在手里,天生就是用来杀人的。再好的兵器,不见血光,便不算神兵。”
“看你年纪轻轻的,难道杀过人么?”青羽仍旧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杀过很多。”
在冷旻说过这番话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天空中有鹰飞过,冷旻的目光追随而去,眼角掠过欣然之色。他总是很容易被那些自由的飞禽吸引,从前在源门时如此,如今独行于江湖亦如此。
“你是不是有些怕我?因为我这身打扮?”冷旻扭头笑道。
青羽想了片刻,怔怔地看向冷旻,摇了摇头。她不惧怕冷旻,她只是觉得冷旻的身上似乎有许多故事,这个人带给她的感觉像绵柔的酒,带着一股难以消愁的滋味。
她忽然想到,要是冷旻同那些源门弟子作一样的打扮,或许也会显得风流倜傥,英姿飒爽,可是,那样她就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你来南越寻访亲友么?”青羽问道。
今日懿容君到访南越,不少平民百姓与星象师都来一睹这位西沙阙君主的风采。青羽今天见到了这世上大约七八成的儿女情长,听到了这世上大约九成的甜言蜜语。
“我只是恰好身在此处,并非特地为谁而来。”冷旻侧过头看向青羽,“可是当我看见你,便觉得我来到此处,就是为了与你相见。”
“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知为何。”冷旻勾起嘴角,笑道,“或许是因为,这热闹的街巷上,就属你看起来最寂寞。”
“我只是过来看看,很快就要走了。”
青羽微微颔首,注视着地面,似是不太愿意承认冷旻所说。
“天地为逆旅,万物为过客。”冷旻轻声感慨道,“今日能遇上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是我冷旻的幸事。”
青羽侧过头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那眼神却像是在倾诉着什么。
冷旻兀自叹息了一声,似乎是认定了青羽未必拿自己当朋友。他忽然觉得,或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他与这女孩素昧平生,不过是短短几句交谈,他还未看透这女孩,女孩亦未必能读懂他的心。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冷旻站起身,向前跨出两步,回首对女孩笑了笑,沉声叹道,“就当没有见过我吧。一个杀人凶手,也不必惦记他太久。”
“如果你当真是杀人凶手,按照律法,下一次见面,我会在三招之内收服你,将你扭送至官府。”
“好,我会记得你这句话。”
冷旻挥了挥手,语气显得很轻松,就好像是记住了来自老朋友的一个承诺。
载月坊,南越城最大的酒楼内。
貂裘雪袍的男子将一面若桃花、娇若牡丹的少女拥入怀中,伸手拂过其云鬓,双指落到了少女所佩的金钗上。
“怎么不戴我上回送你的玉簪?”
“公子你又记错了,那玉簪是你送给小玉姑娘的,上回你还说要送我一支更好的呢!簪子呢?”少女伸出手来,做嗔怒之态。
“呵呵,今日来得匆忙,身上只带了一帘绢帕,这蜀中绣娘的工艺,你若喜欢,拿去也无妨。”男子说着从袖中抽出了绢帕。
不待男子递出,那少女已伸手将绢帕夺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将绢帕丢到了男子脸上,“冷公子!你居然拿这种东西来敷衍我?你瞧瞧,你瞧瞧这上面,还有血迹!”
男子把玩着茶杯,漫不经心地笑道,“芳儿姑娘恕罪……我方才杀了个人,那人的血迹溅到了我的刀上,我便只好从他身上抽出绢帕来擦拭一下我的刀了。”
“还是死人的东西!”那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跳起来甩了男人一巴掌,“还有!我叫卿儿!不叫芳儿!”
这动静一下子引来了不少酒客的围观,一时间众人皆是指点说笑,卿儿气得直咬下唇,甩袖离开了坐席,留得那男子一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喝着酒,显得从容不迫。
有人伸手抚上了他的刀鞘,男子当即摁住刀柄,另一手却仍旧端起酒壶,往自己杯中倒酒。
“饮雪刀冷旻,久闻其名,你不是源门中人吗?为何不用枪?”
“这位姑娘过奖了,要不坐下来与我共饮几杯?”
冷旻动作一滞,抬眼看向来者,对方眸中那如同灵兽一般的光彩,丝毫不改当年那份灵气,可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的眼中涌起万千忧愁色,开口时声音里却带着几分欣喜之意,“青羽?”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见青羽面若寒霜,语气冷淡,冷旻的兴致退去了大半,良久,他注视着杯中残酒道,“我冷旻,是怎样的人?”
“你杀人如麻,嗜血成性。”青羽冷着脸硬声道,“不仅如此,还日日夜夜流连于这酒楼之间。”
冷旻哧笑出声,举起酒杯邀青羽对饮,“这位姑娘,杀人放火的事您可以管,我爱上哪儿去喝酒寻乐,这是我的私事,就不用您来管了吧?”
青羽依旧是面无表情,也不做声。
一旁那个叫卿儿的女孩捅了冷旻的胳膊,在他耳边道,“冷公子,这是月轮城的大祭司青羽。”
冷旻神色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月轮城的大祭司,我就说,这样好看的姑娘定是不凡之人,多年未见,没想到青羽姑娘竟还是一眼认出了我,来来……陪我喝一杯。”
青羽推开冷旻递上来的酒杯,“有人说你杀了冷昀。”
“冷昀?我为何要杀他?”冷旻勾起嘴角,“他可是我堂兄。”
青羽的眼中浮起了一股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是在听到冷旻说出这话时,终于确信了某件事。
“上一回戚家的家主寿宴,我随懿容君一道前往,冷昀也受邀前来,他称自己得到了天下名枪枢命,满座皆惊,无比拱手道贺,唯有一人跳出来说,枢命应当属于冷旻。那人姓叶,是你的朋友。”
“姓叶的朋友?我记不清了。有很多人都自称是我的朋友,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能够和我说上几句话的人,都已经死在饮雪刀下了。”冷旻喝着酒,神情显得很散漫。
青羽端详着冷旻的侧脸,神色漠然,“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然,否则我怎能让你牵挂在心?你又怎能在分别多年后一眼认出我来?”
冷旻有意调侃,青羽似是没听懂冷旻话中玄机,冷声反问道,“你不也记得我吗?”
“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冷旻的目光在杯盏上流连。
青羽不做声了。
“如果说你的朋友,杀了他的兄弟,夺了他的兵器,你会怎么想?”
“枢命果真在你手里?”
“你不问问人是不是我杀的吗?”冷旻扭头看向青羽,目光中带着欣然之意,那视线似乎和当年在兰亭前辞别时无异。
“你我心中皆有数,我又何必多问?”
“既然你在意的是枢命,也罢!”冷旻放下酒杯,拍案起身,“跟我来,你若能追上我,我就给你展示那天下名枪。”
青羽蹙了蹙眉,未说什么。她也不是不曾领教过源门弟子的身法,冷旻当属其中佼佼者,这厮似乎有故意刁难她之嫌。
冷旻似乎洞察了青羽的心思,倏然一笑,拍了拍青羽的肩膀,“你们这些月轮城的大祭司哪儿都好,就是身法略逊了些,也不学学防身的技巧,哪天被人偷袭了大概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未等青羽反驳,冷旻已经握紧了她的手腕,飞身踩上窗棂,带着她翻窗出去了。有冷旻助力,青羽当真觉得自己仿佛身轻如燕,跃上了先前从未领略过的高度。
西市鼓楼,冷旻掷下饮雪刀,从鼓架下方摸出被黑布包裹的长条兵刃,递与青羽面前。
“喜欢就拿去吧。”
“你经常拿抢来的东西送人吗?”
“那也要看对方是不是值得让我将此等宝物赠与她。”冷旻笑得分外明媚,“这世上只有一个你,只有一把枢命,你配得上拥有它,拿去罢。”
青羽并未接枪,而是一把攫住了冷旻的手腕,拧眉道,“我看你病得不清!等我把你送去官府,入了狱你再别想活着出来!谁也救不了你!”
冷旻微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侧过身道,“我是有病,我早就病了。”
“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杀冷昀!你知不知道他是我……”
“是炽血蛊。不杀人、不见血,不成活。”冷旻沉声道,“幼时便已种下病根,一直不见好转,因此我离开了源门,独自闯荡江湖。大夫皆道我这病无药可医,除非……”
“什么?”
“没什么,让我为你舞枪吧。”冷旻道,“小时候我娘说我舞枪的把式有他们冷家人的风范。可惜后来我弃枪练刀,枢命也再也没回到我手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冷旻也不回话,而是从布包里抖开了长枪。
青羽忽然止住了话头,冷旻握剑起势的那一刻,她从他的眸子里窥见了一丝触动她心绪的情愫,那道不明的感觉随着枪刃走势一道撩拨她的心弦。
冷旻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翩翩起舞的鹤,青羽端详着他的身姿,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注视着那个在垓下决意与霸王辞别的人。
她忽然惊醒,迅速伸手摁住了冷旻的肩,“别再继续了。”
“不好看吗?”
“好看。”
“你想学吗?”
“我是月轮城的大祭司,不需要学这个,算了。”青羽沉默了片刻,扭头看向冷旻,眸光在不经意间闪烁了一下,“你再舞一次,我仔细看个够。”
冷旻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笑意逐渐绽开,“只有一次,你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第二次就不灵了。”
“什么不灵了?”
“不可说,不可说呀……”冷旻放下枪,负手眺望远方,兀自轻声笑了起来。
“这很好笑吗?”青羽陷入了窘境。
“我活了这么久,从未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你来找我,并且和我说话、看我舞枪。”
“你也可以找别人说话,为别人舞枪。”
“没有别人,没有的……”冷旻轻叹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其实更喜欢一个人,可是你来了,我就想把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都讲给你听,我想邀请你留下来,但我知道你马上就要走了。你走了,对我来说似乎更好些,因为你在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不真实。我仿佛是为了等你而活着,并且我会为了等你而一直活下去。”
或许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一直都在等待着……冷旻心道。
“怎样才能解开炽血蛊?就没有不杀人、不流血的法子吗?”青羽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有,但你不会想知道的。”冷旻双目微合,嘴角上扬,“高处的风很舒适,我似乎能够触到星辰,青羽姑娘,你的脸好像也离我很近。”
青羽注视着冷旻那被风吹动的衣襟,扫到他的脖颈。她不由得向前挪了小半步,然而在即将靠近冷旻的那一刹,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冷旻拨弄那女人的金钗时的轻慢模样。
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了上来,青羽扭身离开了高台。
冷旻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当真想嫁给我堂兄吗?”
那声音很快便被风吹散了,青羽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