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月轮王城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街头巷尾,不论是衣着华贵的王公贵族,还是游手好闲的浪荡之子,皆在谈论同一件事。苍摩和龙心这两位大祭司——懿容君的左右臂膀,打起来了。
若说天下间还有谁的刀法比龙心更猛,那人恐怕只能是龙心自己了。但若论天下间谁的剑比苍摩的剑更快,那人也只能是苍摩自己。
龙心一度以为,自己和苍摩就像是星辰与太阳,对于这西沙阙大陆上的第一剑客与第一刀客来说,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抉择。但懿容君发起的星象师召集令,让他俩不可避免地一道来到了月轮王城。
在这诸星界,以身法与武技作为修行方向的乃是少数,而这其中的大星象师,更是少之又少。龙心时常觉得,若是苍摩不是那么优秀,自己或许能和他成为朋友。他要当这天下第一,便决不允许旁人觊觎这位子。他相信苍摩也是同样的想法,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除了自己的对手,又能有谁呢?
那是极为寻常的一个夏天,龙心在白虎城最大的酒楼中醒来,身旁那唇红齿白的小倌儿倚在他的床边,笑意浅浅,柔声对他说道,龙心大人我给你算一卦吧,我刚学了中原那边传来的占卜之术。
龙心打了个哈欠,十分随意地挥了下手,起身倒了碗茶。
“占卜的结果是……诸事不宜。”那小倌儿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天边的云,缥缈不可捉摸。
事后龙心回想起来,这大约是上天给予他的一个暗示。
他和苍摩因一件小事而彻底宣布决裂,并约定以武力来裁决一切。
那个微乎其微的纠葛起因,如今龙心已经记不清了。太多太多的矛盾积压在一起,势必导致这一场武斗,就如同雪崩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决斗当日,月轮城万人空巷,然而当大家抵达城中最大的露天广场时,却发现到场的只有苍摩。
龙心离开了月轮城,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月轮城中百姓提及这位大祭司时,一部分人认为他自视不敌苍摩,主动投降,也有人认为龙心不愿令懿容君难堪,因此选择了出走,更有人认为,龙心早已在前一天夜晚死于非命。
流言蜚语扑朔迷离,真相却早已在龙心心中明了。他确实选择了当一名懦夫,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时常回忆起自己在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回首望向月轮城的那一刻。
在这座城中发生的一切,早已经在风沙中失去了它原本的色彩。这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因此他决定离开这片早已物是人非的故土。
权当是浪迹江湖,散散心好了,反正在外面漂泊上四年五年的,见见其他城市的风貌也好。龙心心底里有了自己的打算。
“有时候,真羡慕像你这样自在快意的生活,月轮城太大了,像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囚笼,可是待在藏书阁里的时候,我却可以通过书卷到达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南越从不曾下过雪,眼下月轮城雨雪纷飞,真想去南越看看。”
这是龙心在南越时,收到的第一封信,来自素墨,那位无所不晓的预言师。他原以为那位只知道埋头钻研古籍的书痴和自己并非同道中人。
素墨在最后一封书信上说,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摆脱囚笼、踏上旅途的知己。
龙心决定去见一见那个人,他希望那人可以解答一个在他心中埋藏已久的疑惑。
人的一生里总要经历些风雨,昏暗无光的夜幕预示着一场大雨或是大雪即将来临,这对于行军的队伍来说不不算是好事。就像出海的水手不愿对面风暴那样,西沙阙的会猎行伍中有人开始抱怨起了天气。
西沙阙与北荒交界处,被称为日落之地的日暮原笼罩着一层茫茫雾色,如同披拂着轻纱的新娘。大雨还未降下,空气里却相当潮湿,像是一块吸收满了水分的海绵。
懿容君随手将探子呈递上来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烧了,又将灯芯捻灭,营帐之中顿时暗了下来。四下无光,炉内点上了熏香,具有助眠的功效,不多时他便觉得倦意上来了。
陆梵舟于夜色之中擦拭着一袭盔甲,这盔甲乃是素墨从前在白虎城游历时,从西沙阙最好的铁匠处得到了珍宝,她亲自在盔甲中注入了星象符号,在这西沙阙的土地上,能够得到大星象师的星象符号庇佑,对于每一位武士来说都是无上的荣光,值得在下半辈子里对自己的后代好好炫耀上一番。
陆梵舟闭上眼睛,抚摸着盔甲上的星象符号纹路。这身玄甲乃是匠人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杰作,玄甲上的每一道纹路,都注入了那个女孩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意。在出阵前一天,素墨特地将这身玄甲交到了他的手中,并亲自为他试穿。
本以为陆梵舟会用得上武器,故而在出征前一晚,懿容君还特地命人送来了一柄名刀。在素墨的授意下,陆梵舟接受了懿容君的心意,但这柄利器在他手中却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因此陆梵舟将它交给了素墨,用来作贴身防御的武器。
“懿容君待我是不是热情过头了?”陆梵舟望着那把通身泛着皎月光辉的银刀,感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
“多少是因为你与他意气相投吧。他的眼光总是很独到的,他认为值得深交的朋友,便会倾尽自己的所有对他好。”
“但他不是不求回报的人吧?”陆梵舟转过身来,烛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若隐若现。
素墨并未过多思索,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是这西沙阙的统治者,他想要的,当然不仅仅这一方领土。”素墨说道,“当你获得走得越远的时候,就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很大,就像小孩子总是贪心更多的糖果那样。”
“不管是往东、还是往西,往南、还是往北,路有那么多。”陆梵舟应道,“走得太远,总是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我觉得……在踏上旅途之前,总得想明白自己想要去哪里。”
素墨笑了笑,望向陆梵舟的视线里染上了柔和而温暖的光辉,“那你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儿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陆梵舟果断应道。
素墨摇了摇头,“我是说,你的愿望,你这一生中最想要的东西。”
“我想知道父母在哪里……”陆梵舟说罢,又看向了远方的天空,“我就这么一个愿望,其他的也不做多想,反正对于我来说,等弄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说不定这一生就过去了。”
素墨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在白虎城中遇到的一位来自天竺的大师,陆梵舟此生的追求,与那位大师所言的佛家语,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陆梵舟心中的那方天地并不像懿容君那样大,他想要的东西似乎很少很少,但是一旦得到了,他便会紧紧地抓住。素墨是这么认为的。
北山已经近在眼前了,最初之际,陆梵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与这位西沙阙的君主交好。懿容君这人的心思就像是月轮城内那九曲十八弯的街巷一般令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当陆梵舟某日突然停下来驻足在某一条街巷前时,却突然发现巍峨的王城就在自己抬眼的瞬间悄然落入了视线内,懿容君就站在那座王城的城楼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一直站在那里。
为什么今日在营帐外守着懿容君的会是自己呢?陆梵舟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在某一日里突然发生了变化。据说某些星象师能够通过布局窜改他人的命数,然而能够掌握他陆梵舟的命数的,除了天公,又能有谁呢?
细密的雨滴落了下来,宛如在天地间撒下了缠困猎物的蛛网。
陆梵舟嗅了嗅鼻子,突然察觉到了空气里的一丝异味。他顿时睡意全无,站起身四下环顾,随即动身往气味飘来的方向跑去。
营地傍水而立,河川边多芦草,夜间雾气浓重,陆梵舟一头扎进芦苇荡中,便立马升起了悔意。
挥之不去的难闻气味恐怕是腐草形成的沼气,随着西风一道飘进了营帐之中。在弄清气味来源之后,陆梵舟暗松了口气,决定掉头原路返回。
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黑影自他右后方跳了起来。
陆梵舟忽然觉得右臂吃痛,紧接着整条臂膀便失去了知觉,血流自肩膀顺延至指尖,在惊鸿自手中脱落的一瞬间,他用左手抽出了长矛。
一道寒芒划破茫茫水雾,那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无声地游走在他的视觉死角之内,手中长矛能刺中任何一物,陆梵舟心下暗骂了一声。
黑影接二连三地从芦苇荡内窜了起来,芦草在夜风中摇曳晃动,将黑影包裹其中,时隐时现,陆梵舟只觉得眼前晃动着无数道细长的影子,令他感到头疼无比。
这些人是冲着懿容君来的!陆梵舟惊觉不妙,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臂迅速往营帐方向退去,身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陆梵舟猛然转身,长矛挡下一击,利刃划开了那刺客的胸膛。
幽蓝色火光突然自营帐周围窜了起来,犹如夜风中乱舞的群魔,诡异而妖冶。营帐内传出了呼喊声,守夜的士兵发现了火势,立刻有人扛起沙袋奔向火源。
陆梵舟砍翻了几个趁乱摸进营帐的刺客,一路狂奔至懿容君所在的营帐。
“懿容君!”
兵器发出碰撞声,一道血练溅射在帐门上,陆梵舟镫然收剑,掀开帘子冲进帐内。
“没……没事就好,先杀出去再说,跟我来。”
那泛着冷光的长矛被细雨冲刷,血迹顺着漆黑的矛尖滴落。陆梵舟调整了呼吸,提矛转身,没有再多看一眼帐中那人。
雨珠自交错的兵器间挥洒,陆梵舟的身影随着那白光一道闪现,在懿容君眨眼的瞬间,陆梵舟已经手起剑落砍翻了迎面扑上来的刺客。
雨势渐大,山河恸哭,滔滔江水涌动不止,火势终于被大雨扑灭。刺客尽数退去,营帐内忙作一团,却依旧不失军纪。
懿容君倚靠在门边,双目凝视着陆梵舟咬着一截纱布包扎右臂的动作。
“那群人太贼了!雨雾天里,是刺杀的好时机。”
陆梵舟一面龇牙一面忍不住骂娘。
“懿容君,实在抱歉,是我大意了,本该早一点将异象报告给百夫长的。”
“陆梵舟……”
陆梵舟应声回头。
懿容君的脸上带着疲累的神色,双眼微闭,仰头靠在柱子上。
“军纪归军纪,你救了我是另一码事。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你很有天赋。”懿容君缓缓说道,“我认得你手里那武器,催城。”
陆梵舟不说话了,撇过头摸了摸鼻尖。
“这个,待日后再说,现在你应该先召开军议,核实伤亡人数。”
懿容君点了点头,转身往营帐内议事去了,陆梵舟依旧坐在石坎子上想心事。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双眉间的沟壑愈发深邃起来。
那群黑衣人各个皆是高手中的精英,身手了得,且谙知自己的弱点,显然是有备而来,莫非是来自北荒的战士?然而对方既然选择用这种偷袭的办法来打探军队虚实,显然是还没有做好与西沙阙正面交锋的准备。
北荒的君主莫非是还在斟酌开战的借口么?不!这一点都不像是北荒之民的作风,偷袭这样的事,在北荒战士眼中乃是最为劣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