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墨放下棋子,示意陆梵舟同自己一道前去觐见,陆梵舟便也不陪她下棋了,两人一道朝大殿走去。
这是为数不多的在朝堂上近距离见到懿容君的机会。陆梵舟没有多抬头,只是觉得懿容君在面多众臣子时,不论是言谈还是举止都与平常相距甚远。
“我答应了梵舟,允他一道前去。苍摩,你要多照顾他一些。”
明面上,众人皆觉得懿容君是体谅这位少年独自在异乡漂泊,行动不便,且又孤苦无依,着实有几分可怜,便将陆梵舟全盘托付给了苍摩。苍摩却是心思洞明,陆梵舟这家伙实在是演技超群,这会儿在天子面前闷声不说话,出了这殿门翻墙出去逍遥快活比谁跑得都快。
这位来自北荒的少年并非是整日里只知道在金缕笼中卖弄歌喉博得主人开心的金丝雀儿,月轮城的城墙拦不住他,五湖四海任他遨游。
饯别之宴定在三月十五,名义上乃是初春里的一场诗歌大会,懿容君别出心裁地将宴会平台布置成了杨柳堤岸的模样,效仿中原文人墨客聚会时的模样饮酒赋诗。
这位西沙阙君主精通诗歌与音律,尤其喜好中原音律,据说私下里还编写过不少曲谱,市井中甚至传唱着他所作的词曲。
陆梵舟终于如愿以偿地在这折柳宴上见到了西沙阙众臣子针锋相对的情形,当然,只是对诗时的交锋而已。
朝堂上诸位官员自然不敢过分显露山水,毕竟这头筹终归是属于皇帝的,然而苍摩却好像偏偏要和懿容君对着干,懿容君咏柳,他便也咏柳,懿容君写离人悲情,他便另辟蹊径、借杨柳春风大书平步青云之志。苍摩的诗歌短小精悍、字字珠玑,颇有大家风范;懿容君的诗歌意境幽深、催人泪下,在意向上却不及苍摩的诗来得恢弘。
“苍摩大祭司果真是英雄豪杰,甚好。”
懿容君拜读完苍摩的诗篇,嘴角浮起笑意,文武百官皆觉得脊背一凉,苍摩却满不在乎。
“戚家次子在何处?赐酒。”
一位年轻气盛的少年起身拜谢,陆梵舟的视线瞥到了那少年。
懿容君又对他的诗篇赞叹了一番,紧接着双眼一瞥,扫向另一名年轻男子。
“青鹰,还需努力。”
被点名的男子大气不敢出一声。
懿容君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你骑射本领好,这次北山会猎可要好好表现。”
陆梵舟至此时才知道原来各位祭司也要去北山的,却不知道素墨几时动身,正在思索之际,懿容君突然叫到了自己的名字。
“赐酒。”
懿容君没有评点他所作的那首五言诗,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他,陆梵舟神色淡然,像是在看着北方天际滚滚而来的阴云。
出发前一日,懿容君突然将陆梵舟叫到了玄武殿。
“本想送你一匹名马当做初阵之礼,不过想来北荒多得是骏马,你大概瞧不上我送的马。”
“不会的。”陆梵舟规规矩矩地应道。
懿容君甚是喜欢陆梵舟有话直说的性子,当即一甩袖站起身来,领着陆梵舟往殿门外走去。
“走,我带你去跑马场看看,看中哪匹随便挑。”
和懿容君待在一处久了,陆梵舟便发现这位君主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待朋友极好,且出手极为大方,虽然大部分时候这种豪爽劲头都显得有些没心没肺。
懿容君报出了一溜儿的名字,然后将名字对应的马驹一一指点给陆梵舟看,又细细地向他介绍每一匹马的脾性,例如火龙喜爱吃皇竹,霹雳喜欢踢人,紫电现今正处于发情期因而难以接近等等。
陆梵舟听得一愣一愣的,仿佛今天才认识懿容君一般,他确实是头一回知道懿容君喜欢养马。
“你很喜欢马?”
“我出生的时候是在行军途中,恰好那天我父王常年乘坐的母马也产下了一匹小马驹,据说父王当时像是同时得了两个儿子一样高兴,我大概和马是比较有缘分的。”
陆梵舟点了点头,露出了领悟的表情,他的眼角突然瞥到了一匹匍匐在马厩中的黑马。
“那匹黑马好像生病了。”
懿容君循着陆梵舟的声音望去,视线中的光亮突然暗了些许。
“哦,是奔雷……”
“奔雷?好名字。”
陆梵舟捧了一堆晒干的马草走向那黑马,那黑马见着来人,像是受惊一般倏地从地上站起来,将身子缩进了马厩最里处。
陆梵舟以干草作引诱,将奔雷牵出了马厩,轻抚着它耳边的毛发,在它耳边细语了几句。奔雷甩了甩脑袋,发出低声嘶鸣。陆梵舟飞身跨上马背,奔雷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似是要将人从马背上甩下去。
陆梵舟以腹部贴着马背,双手紧揪着鬃毛,一面警惕着奔雷的突然反抗,一面低声安抚。奔雷发现自己怎么也拗不过项背上这个执拗的训马者,终于向其屈服了。
懿容君凝视着陆梵舟纵马疾驰出去的背影,良久未曾移开视线。
陆梵舟额头上的细汗在斜阳照射下泛着微光,懿容君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北荒之民果然天生是驯马高手。”
“我可是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陆梵舟笑着接过帕子,依旧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独自在马场内吃草的奔雷。
“你要是喜欢的话,这匹黑马就送你了。”
“感激不尽。”
懿容君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陆梵舟满心欢喜地跑向奔雷,又骑上它跑了几圈,依旧觉得爱不释手,恨不得立刻纵马飞驰出月轮城。
他未能发现,懿容君的笑意里多了几分勉强的意味。
白虎城最大的说书场内,一名臂膀上纹有黑龙的年轻男子随着离去人群一道散开,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遭人撞了一下,他本就心情不畅,便没什么好脾气地瞪了那撞人的汉子一眼。
“看什么看!我这衣料可是蜀中进贡的上等蚕丝,你可一辈子都买不起!”那壮汉开口道。
龙心没想到这撞人的竟然比自己还横,早些时候自己在西沙阙各地横着走时,街坊中没有人不知道他龙心的名号,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都要对他笑脸相迎,只因他近几年远走中原,不再混迹街坊了,这白虎城便仿佛换了个当家似的。
“找死是不是?明明是你先撞的我!”龙心脸一横,开口骂道。
“喂喂……要打架的出门去街上打,别挡道啊!”
“就是!别堵门啊!”
那壮汉也不管围堵在四周的人群中传出的呵斥声,瞪圆了双眼,拔拳便往龙心门面上砸去。龙心一扭身,轻松躲过,正要反击,打横里窜出来的一条人影忽然阻挡在他面前,单手接下了那壮汉结结实实的一拳。
围观的一看这阵势势必有一场恶战,一时间嫌麻烦的纷纷散了去,也有不少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依旧围在四周,或是倚靠在楼梯栏杆上看戏。
龙心站定身姿摆开架势,待定睛一瞧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着实被吓了一跳。接下那一拳的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好汉,而是当今西沙阙君主,懿容君。
他从没见过懿容君佩戴武器,如今却见他三两招拆开那壮汉的拳法,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便知懿容君的拳脚功夫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说不定还要更胜一筹。
君主帮他挡架,龙心顿觉脸上有点挂不住。那壮汉见打不过一书生模样的青年,心中恶气难出,便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妈的!这里人多,施展不开,有本事陪爷去外面街上打!”
“哎?还想跑?先给我赔了钱在走!”书场管事的插着腰横在了两人面前。
懿容君回头瞥了一眼龙心。
“我没带任何金银。”
龙心悻悻然摊手表示自己也没钱赔,随即朝懿容君递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迅速逃离了现场,只听得背后有人高喊着报官之类的话。
两人径直往山上跑,接近王城城门时便不再有人追上来了。懿容君看了一眼城门口把手的侍卫,喘了会儿气道,“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事吧,这里不行。”
“你怎么找到我的?”
龙心话说出口便感到一阵尴尬,懿容君现在是西沙阙的君主,而他不过是个被逐出王城的无名小卒。
懿容君也不在意,解释道,“苍摩以前说过,你俩不是经常去那里听戏么?”
“苍摩……真是个久远的名字。不知西沙阙的君主以及诸位大祭司近来可好?”
“生分了,龙兄,我其实是想托你件事。”
“做官的话我可不干。”
“放心,现在还不需要你替我卖命。”懿容君摆了摆手,“我要你帮我监视一人,必要时除他性命。”
龙心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想必你也早已经知道,不日后,我便要前去北山会猎。”
“为什么要来找我……”龙心依旧觉得懿容君这要求有些唐突。
“因为你是龙心,曾经的月轮城大祭司,且是唯一了解他的人。”
“那人是谁?”龙心凝眉问道。
懿容君摇了摇头,“你听我和你细细解释。首先,我此番外出,并非为了会猎,二是为了印证素墨的一个预言。”
此话一出,龙心顿时缄口。
“连续数月,星魔体频繁出现,素墨引颉鬼之术,占得天机,有人故意设下法阵,豢养低阶魔物,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低阶星魔体不过是养料,真正的高阶星魔,位于北山。”
沉默了半晌,龙心语气严肃道,“苍摩要是知道这事的话,定不会原谅这幕后主使者的。”
懿容君对龙心笑了笑,“我要你提防的人,正是苍摩。”
此话一出,龙心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我已经不是什么大祭司了,无心去理会这些琐事。”龙心转过身去,声音冷硬。
“身为苍狼族人,你应当知晓,星魔体现世乃是这世间最大的浩劫。”
“苍摩不会那么做的,他最痛恨的便是这些邪门左道。”龙心双眉一拧,愤然道,“就因为我是北荒出身,他甚至将我视为西沙阙最大的威胁。哼,试问,对西沙阙最为忠心耿耿的人,怎么可能是引起这场异变的幕后主使呢?”
懿容君低头轻笑一声,继而道,“龙心,我只是要你用双眼去看,至于其他的事,你不用多虑。”
龙心环抱起双臂,冷冷笑道,“那你去找青鹰得了,又何必用热脸来贴我这块冷铁。”
“当年你离开月轮城时,我未能及时阻止,对此我……”
“够了够了,别婆婆妈妈的,我要走便走,和你没有关系,别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着。”
懿容君无奈叹了口气,龙心便是这样的人。
“对了,前几日素墨给我写了封信。”龙心忽然说道,“信中提到,她遇上了个有意思的人。那个叫陆梵舟的小子,也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