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色的阴影落了下来。
素墨并未搁置画笔,头也不抬便道,“你来啦?殿下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苍摩负手而立,一丝不苟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想不到预言师也有猜错的时候?你把我当成那小子了?他还在和主君交谈呢,我看主君是真心喜欢他,能获得主君的赏识倒也不错。”
“怎么?你希望他投身于懿容君麾下吗?”素墨放下笔,笑着道,“这就好比让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鸟自愿飞进笼子里,不切实际。”
苍摩未作言语,侧过头扫视桌案上的纸页。
“你在画什么呢?”
“我在寻找能够寻找法阵的方法,除了裂谷中的那处法阵,西沙阙各地似乎还存有不少类似的法阵,但我无法准确寻得它们的方位。”素墨站起身,将画着星象符号的纸页放置于灯下,纸页上的星芒闪过一阵光亮,随即湮灭。
窗外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紧接着沙沙的雨声开始回响。
苍摩抬起头眺望窗外,笑道,“你的预见之识愈发长进了,仅能够如此大范围的影响现界,这场雨来得及时,月轮城已经连续多月未下雨了。”
“这样一来,暴露在明处的星魔气息应该能够被净化,至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法阵,我也能感应到些许,还得麻烦你增派些人手去破坏那些法阵。”
“这事就交给我吧。”苍摩郑重地点头道。
他静立了一会儿,随手翻看着书架上的古卷,发现关乎苍狼一族秘术的书卷尽数被翻了出来。
“你在让陆梵舟解读这些秘术吗?”
“怎么?这些符号对我来说解读起来仍旧有些困难,放着也是浪费。”素墨道,“他既然看得懂,就让他去解读吧。”
“素墨,这小子说到底乃是异邦人,并非晨曦之民。你要谨记,眼下你我头顶的这片屋檐属于西沙阙,属于懿容君,这里并非你我的故乡。”
素墨抬起眼,微笑道,“师兄,你的提醒,我会谨记于心的。”
苍摩离开藏书阁时,正遇上陆梵舟从外头归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陆梵舟有些纳闷,不知苍摩审视他的目光为何带着敌意。
“这回我不会看错了,小舟,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懿容君留你喝酒了?”素墨随口调侃道。
“喝了。”陆梵舟如实答道。
“真的?我只是随口一说。”
陆梵舟坐在书架旁的木梯上,朝着素墨挑了一下眉,“懿容君说,我救了你,算是大功一件,他让我以后多照看你。”
素墨舒展了双眉,笑着摇了摇头,“瞧你说的,是你照看我?还是我照看你?”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陆梵舟应道。
素墨摸着下颌思索了片刻,点点头道,“好啊,你做我的跟班。”
“还有件事。”陆梵舟道,“懿容君说,眼下我既然还未寻到父母,可以考虑与他结为异姓兄弟。”
素墨怔了一下,停下了收拾书卷的动作,抬起眼来看向陆梵舟,眼中的笑意敛去了几分。
“他又来了,我看中的东西他都要抢走,他知道你来自哪里吗?”
“我告诉他了。”陆梵舟应道,“我母亲乃是苍狼族人,来自高塔,至于我的父亲……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应当是来自夜鹿一族。”
素墨走上前去,握住了陆梵舟的双手,凝视着他的双目道,“陆梵舟,不要答应他,你是我的人,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你不要和他结拜。”
陆梵舟歪了下头,觉得素墨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他从未见过素墨流露出这样不安的表情。
“我和他说,这太仓促了,我需要考虑一下。”陆梵舟撑起下颌,双眼垂视着地面,似是在想些心事。
天地间的雨声,枝头燕雀的啼声,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灌入了窗内,唯有藏书阁内,气氛静谧而平和。
“我无法看透你的命运,但只有这件事,让我有很不好的预感。”素墨神色黯然,转身不再去看陆梵舟。
“若命运早已被安排好,岂不是很无趣?”陆梵舟忽然说道。
“嗯,不好玩……”素墨轻声地应道,“所以你是特别的,我看不透你。”
陆梵舟不禁显露出少年心性,从梯子上跳下来,转到素墨面前,认真地问道,“那你……”
素墨抬起视线与他对视,眼中带着询问的意味。
“没什么……”陆梵舟移开了视线。
他轻吐了一口气,眼中凝聚的那抹光亮逐渐化开,一缕让人看不透的阴影掠过。
那你会一直注视着我吗……
陆梵舟没能将这话问出口。
事实上,在初次与懿容君相见时,懿容君便向他表示了诚挚的关怀。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世人口中尊贵而威严的君主,竟是这样一位充满善意的年轻男子。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眉眼间满是温润之意,眉眼含笑,问候的语气充满温和之意。这让他产生出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在很久以前,自己似乎也体会过这种善意。
那份记忆,几乎已经从他的脑海之中消失了,唯有些许残留的温情仍旧铭刻于他的心底。
陆梵舟心想,自己的父亲大概也会像这样注视着自己,和自己说话吧。
他竟有些痴迷于懿容君的视线,以及那让人如沐春风的话语。但是,现实让他冷静了下来。尽管欣赏懿容君的气质,但他却清楚地认定自己和懿容君并非同路人。
素墨在案前编写那本《颉鬼集》的时候,陆梵舟便坐在檐下,一手撑着下颌,视线跟随着着雨地里的一对麻雀儿一道跳来跳去。
“你很喜欢这些燕雀?”
陆梵舟回头瞥了一眼来者,点了点头。
“燕雀……也有鸿鹄羡慕不得的好处。”懿容君笑了笑。
他本无意来到藏书阁,然而在经过此处时,却不自觉地走了进来。
“我以前住的地方,没有这种鸟。”陆梵舟解释道。
懿容君嘴角带着笑意,他知道陆梵舟所指的乃是北山以北的荒原,那里是千山外的另一世界,因北山天险而阻隔在中土之外,是连神明也不忍心侵扰的一方净土。
若无战役发生,恐怕谁也不会跨过那道天险,他与这少年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找我喝酒去吗?”陆梵舟忽然抬眼问道。
懿容君微微一怔,末了笑着摇了摇头。
“若喝上酒,恐怕就要耽误事了。我要出远门了,你和素墨都要保重。”
原来是特地来道别的吗?
陆梵舟注视着懿容君的背影,良久无法自拔。
“他每次离开前总是这句话。”身后响起了素墨的声音。
每次道别,都显得云淡风轻的,就像在和明天还要见面的人道晚安一般。
素墨十余年的人生里,从未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待她好,却又像个亲近的陌生人。自己与懿容君之间似乎隔着一堵风雪阻隔的高墙,懿容君在墙的那头,那是寒意森然的另一个世界,比北山山巅千年不化的寒冰还要冷些。
“懿容君!”素墨朝着那背影喊道。
懿容君放缓了脚步,接着回过头来,笑眼注视着女孩。
“即便是燕雀,也能飞越千山万水的阻隔,燕雀不受浮名所绊,反比鸿鹄自在些。懿容君偶尔觉得图南而奋太累了的话,不妨看一眼窗外枝头的雀儿。”
“这番话我会铭记在心的。”
事后素墨回想起来,仍旧觉得有些遗憾,好像有些话,本该说的,却忘了说,本不该说的,却又多嘴说了。
今日里匆匆一言道破天机,他日各奔东西,谁也无法左右未来的结局。
素墨扭头看向陆梵舟,她相信眼前的少年能为她无力改变的那些未来岁月带来一些变化。
阴雨连绵,藏书阁内无人来访,陆梵舟便打算翻墙出去自己寻乐子。不料前脚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你还想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溜出去喝酒?”懿容君眼波流转,扬起下颌微微一笑,“带我一个!”
“懿容君今日怎么得空?”
陆梵舟飞身上了一处矮墙,扭头去拉懿容君。
“你这一身功夫倒自在,哪里学的?”
“你还是自己从朱雀门旁边的狗洞里钻出去吧。”
陆梵舟掉头跳下城墙。
酒馆还未开张,街市上人烟稀少,陆梵舟寻着一处街边酒铺,两人便一道坐了下来。
“哎,不是很地道,这酒……凑合着吧。”
懿容君摆开两只大碗,各往其中倒满了一碗酒。两人一碰碗,各自咂了一口。
“不行,没有朋友们在,这酒喝得太闷了。”
“你要遣闷,前面出了巷过桥,有一处朝东开的门面……”
“陆兄莫不是在开玩笑罢?”懿容君勾起嘴角,“月轮城最有名的青楼鸣翠楼谁人不知?难不成你去过?”
陆梵舟端起酒碗,笑着摇头,“我在它隔壁的茶馆里听说书。”
懿容君发露出了顿悟的神情,眼中却仍旧带着一丝戏谑的神色。陆梵舟一摊双手,撇了撇嘴,一副你爱信不信的表情。
酒过半巡,话匣子便打开了。懿容君兴致来了,便要和陆梵舟对碰,偏偏陆梵舟平日里是个喜欢自己闷头喝酒的,不擅挡酒,只有被懿容君连哄带骗着将碗中的酒一口闷的份。
“说起来,我和陆兄见面时,还差点打上一架呢。”
懿容君半眯起眼睛,嘴角笑意似有似无。陆梵舟却笑不出来了。
“陆兄相信命数吗?”
陆梵舟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懿容君为何突然谈及这些。
“也对,你我都还未到知天命的年岁,自然不知愁滋味。那我换一种问法,陆兄怕不怕死?”
陆梵舟仍旧摇头,这一回,他的神色却是笃定无比。
懿容君的笑意里多了几分赞许的意味,他拍了拍陆梵舟的肩膀。
“你不必担心,将来定会有人会前赴后继的为你卖命,他们有些人是想那你当梯子,有些人却是一片铁胆赤心,你可要好好地分辨清楚。”
懿容君忽的将话锋一转,“喝酒罢……喝酒。”
他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多提的往事。东边日出西边雨,有人欢喜有人愁。陆梵舟看了一眼懿容君,突然觉得懿容君端着酒碗的身影有些憔悴落寞,仿佛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懿容君。”
“嗯?怎么?”
“我一时也不会回北荒,且对那地方已无牵挂。只要我还在月轮城一天,便会护素墨周全,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我必然会做到。”
“呵……”懿容君轻笑出声,声音里却并无轻蔑之意,他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如你叫我一声懿容兄,那便是我的亲哥们了。你放心,待战事一结束,估计你也能离开了。”
“战事?要出兵么?”陆梵舟久居藏书阁,不闻朝堂之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哦……对了,问你个事,愿意和我一道去北山下会猎么?”
淮州川?白虎城北部么?陆梵舟略一思索,白虎城北与北荒接壤,以纵横南北的北山为天然分界线,懿容君突然说起出兵的事,又提到会猎,二者一联系,不难猜出这位君主的用意。
要发生战役了么?
“你要我去,我便去。”
“瞧你那嘚瑟劲儿。”
懿容君捶了捶陆梵舟的胸膛,两人相视而笑。
果不其然,元宵一过,懿容君便召见诸位大臣与七位大祭司议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