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初,马六甲,一个平常的日子里。
菊香在厨房旁打下手,活儿比下人还利索,往往几下功夫就把香料捣匀实了。
家中另外两位小姐秀娟和秀凤拉了美玉去消遣菊香,就像她们的母亲在麻将桌上消遣菊香的母亲一样。
三人嘻嘻哈哈,一路欢欣雀跃,还将偶然偷看到的一位英俊帅气的摄像先生挂在嘴边调侃,猜测他会不会成为她们中谁的良婿。
美玉和菊香一样都是黄元的女儿,不同的是,美玉是明媒正娶大夫人所生,菊香是下人天兰所生。嫡庶有序,尊卑有别。美玉是小心捧在手心的明珠,菊香却总被呼来喝去伺候人。但美玉从未招惹过菊香,今日被秀凤和秀娟拖着去捉弄人,心有不安。
秀凤和秀娟是黄家大姑生的,此次跟随母亲回黄家探亲,选到个众神出銮的日子,街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才抵达黄家还被母亲在人前数落读洋书没用。受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又无意间撞见伺候母亲的下人说她两姐妹不如那个叫菊香的漂亮。不出这口气,秀凤和秀娟不会善罢甘休。
三位小姐穿过厨房,还没出笼的娘惹糕香气扑鼻,让她们忍不住丢掉小姐的矜持偷一块来尝。蒸锅旁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瓶瓶罐罐和盘子,里面装的全是香料和食材。其中两个碟子分别装着给娘惹糕染色用的蝶豆花汁和斑斓叶的汁,一个香蓝,一个红艳。
秀娟和秀凤顺手捞一把染汁,朝着菊香悄悄靠近。
菊香一门心思都在晚餐上,稍有差错就会有人借机发难,不敢分心。菊香不怕自己挨骂,只是不愿看到母亲受拖累,因此事事格外小心谨慎,力求做到无可挑剔。她哪会留意到几只脏手突袭而来,把她的脸糊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秀娟心狠,糊了菊香大花脸还嫌不够过瘾,索性把她推出去让她到大街上好好出丑!秀娟整个身体死压在门板上不肯放菊香回来,就算美玉求情也纹丝不动。
菊香一脸红的蓝的,跟掉在地上被人踩扁的娘惹糕似的。熙熙攘攘的大街,多少眼睛盯着她,看猴儿一样。
菊香又羞又怕,捂着脸不敢见人。
那一刻,阳光灼眼,她的心却寒冷如冰。她以为只要做得够好就能好过些,现实却一次次无情地嘲弄她。
突然,眼前跳出一个黑影,此人两手擒住菊香的脖子,又惊又怕,嘴上吱哇乱喊:“红公狮!红公狮啊!抓到红公狮了!”
是个傻子,一张脸脏兮兮的,五官不清,只有一双装满傻气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定是把菊香看成众神出銮祭祀礼中的红公狮了!
街上围观的人很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没人站出来帮她一把。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人群后挤进来,把随手抓的一把油条塞到傻子手里,傻子见有吃的,两眼直放精光,大口啃了几嘴就走开了,他反反复复唱的歌谣声音越来越远:
“红公狮,白目眉,无人请,自己来。红公狮,白目眉……”
救菊香的是位斯斯文文的先生,挎着一个相机,浑身透着不凡的气度。他把菊香带到街角,舀了碗水帮她洗脸。
浊泥一退,菊香清秀动人的脸显露出来,一滴滴水珠在阳光下折射着柔和的光芒,素面朝天的脸被涂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如出水芙蓉。
先生一生执着追求于美,也算看遍世间繁花,却全都不如此刻菊香的美更深入他的心。
一不小心就看失了神,看丢了魂。直到黄家的下人冲来,兴师问罪般地呵斥了他几句他才回过神来。
跑来的下人是黄大姑的贴身丫头阿桃,凶巴巴地把摄像先生赶跑后心疼地扶起菊香,想把她赶紧带回家,大家闺秀的娘惹不能抛头露面,更不能让人看笑话,会影响以后嫁人的。
恰好这时游神的队伍从前方街道走过,一张张大旗迎风飘扬,舞狮、舞龙开道,锣鼓喧天,鞭炮声此起彼伏……
聋哑的菊香什么也听不见,但从四飞的鞭炮碎屑和弥漫的烟雾以及大汉们挥鞭打出的节奏可以想象出这是何等热闹的场面。一顶顶神轿被颠得大弧度摇晃,颠轿人一身壮实肌肉蒙上一层薄薄的汗珠,在阳光的笼罩下泛起晶亮的光泽,神与众生都在这一刻鲜活起来。
深居简出的菊香哪见过这等场面?今日亲眼一见,倍觉新奇。
别说菊香了,就连阿桃也被深深吸引,看得挪不动眼。
在她们身后,那位摄像师举起相机试图捕捉热闹的场面。
摄像师名为山本洋介,在新加坡开了个摄像馆,因对峇峇习俗和娘惹文化有非常浓厚的兴趣,特意小住在马六甲采集素材。眼前的热闹他怎舍得错过,恨不得把一切都定格在相机里。
比游神会更吸引他的是菊香的美,她灵动清澈的眼眸充满了好奇,专注的神情令他动容。山本洋介举起相机试图拍下菊香专注而美好的样子,有她有游神会,一张构图饱满、意味深远的照片就成了。然而,每当他要按下按钮时就会被游行的队伍挤开,或被围观的人们挡住视线,好不容易逮着个合适的机会拍照,手指摁下,一路人挤撞过来,相机险些跌落,待他护住相机站稳时,菊香已淹没在人群中不见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