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房间里忽然掠过一阵凉风,是美玉拂着扇子给他扇风来了。
他俩分房睡了两年,最近陈老太却突然对他施压,不许他和美玉分房,还让妈姐每天报告情况,看他是不是悄悄和美玉分房睡。
美玉有一搭没一搭地主动找话说,兜兜转转说了一阵后提起了孩子的事。
美玉言辞婉转,先从大嫂秀莲说起。大嫂生锡儿的时候大出血,自那以后身体就虚了,时常要喂药煎汤地养着,求神拜佛地哄着,已经不可能再生育了。她长吁短叹地提起Mama跟大嫂提起娶填房的事,大嫂答应了,大哥却坚决不肯。
“大哥对大嫂的感情,真是没话说…可是,陈家的香火,不免叫人着急……”美玉说。
陈盛猜到美玉用意,冷脸以对。美玉心窝一痛,眼泪夺眶而出。
美玉觉得委屈,陈盛也觉得委屈。美玉委屈在于陈盛冷落她,正如老太太所说,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应该被尊重被礼待,而不是成天面对丈夫冷冰冰的脸孔。陈盛也委屈,当年他拗不过家族压力娶了美玉,对她本如宾客,谈不上热情却也客客气气的。待美玉在陈家待的日子一长,就开始搬弄是非,如今更是肆无忌惮。
美玉为自己辩解,说是Mama病好之后自己看出端倪的,陈盛压下愠怒,问她:“你很想生孩子?”
哪个新妇不想给婆家添香火?有了孩子,也许丈夫就不会再冷冰冰地待她了吧?
“躺下。”他冷脸如霜。
美玉心中一怔,有股说不出的古怪滋味,但还是听话地躺下了。
听话——是她从小就接受的教育,是贯穿她一生的态度。
可是,陈盛却下了床,拿起衣服出了门,临走还丢下一句比刀子更伤人的话:“发你的春秋美梦去!”
陈盛匆匆出了家门,找了家酒吧喝酒,一杯接着一杯。身旁洋水兵们在肆无忌惮地调戏怀里花枝招展的女人,非常吵闹。陈盛是爱清静的,此刻那些嘈杂的声音却全入不了他的耳朵。
酒是个好东西,几杯下肚,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就连那些烦心事也变得飘忽,似乎再来一股力就能将它们卷走。
陈盛慢吞吞地往家走,刚走出一条街,就听到女人惊慌的求救声从巷子深处飘来。
循声看去,一辆车停在黑暗中,车上的人正把一位穿着旗袍的红妆女子往车里生拉硬拽。
陈盛眉头一皱,横冲直撞地跑去喝止。
车里钻出个油腻的脑袋,顶着一张熟悉的脸。
是查理张。
查理张一眼就认出了陈盛,笑着打招呼:“陈盛老弟,这么巧啊!”
陈盛对查理张的厌恶由来已久,此刻醉酒的恶心感加重了他对查理张的恶心,骂道:“你没王法了?光天化日,不!黑天暗地的,竟然敢当街抢女人!”
查理张讽刺冷笑:“想当英雄?选错对象了,这女人是妓女,出来卖的!肯出钱吗?只要出钱,她就跟你睡觉。”
红妆女人眼中含泪,指着查理张身旁的日本男人又急又气。醉意朦胧的陈盛吃了地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确实是出来卖的勾栏美人,却不愿做日本人的生意,还骂查理张:“日本人恶行满满,我宁死也不会陪他,查理张,你不认祖宗,不表示其他人也不认祖宗!”
身为中国人,祖国被日本军践踏,却还拉自己的同胞给日本人糟蹋!
陈盛强硬地拉过石燕子,日本商人气急败坏地咬牙骂了几句,惹得陈盛和石燕子一起骂了回去,越骂越痛快,最终把日本商人气得脸如猪肝红,还摆出空手道的架势要恐吓陈盛。陈盛喝了酒满肚子气没地撒,握好拳头接招。
查理张劝住日本商人:“算了算了,江口君,我带你去找更漂亮的女人。”
日本商人不肯听劝,提起手刀朝陈盛劈过去。陈盛身体一闪躲到了查理张的背后,森寒刀口直面查理张,吓得他哇哇大叫。
一声闷响,日本商人摔在地上,陈盛出其不意一拳砸中其脑门。
日本商人推开前来搀扶的查理张,喝骂陈盛:“你这下等的中国人,日本皇军南下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
查理张唯恐节外生枝,在陈盛和石燕子的骂声里拉着江口君上车走了。
陈盛醉得迷糊,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说回家的路了,石燕子只好把他带回了家。
石燕子住在一条幽深的巷子深处一栋双层旧楼里,属于石燕子的那间房很窄,是隔出来的小空间。
大抵是因为陈盛对家里的抵触太大,他反而觉得石燕子住的小小天地更自由,更让他感到舒服。
第二天,逼近中午时陈盛才醒来,看着换下旗袍,穿一身娘惹服的石燕子,浑身透着朴素、纯洁的美,很诧异。后来陈盛才得知,石燕子是孤儿,一位娘惹收养了她。
“ 你叫什么名字?”陈盛在接过石燕子泡的咖啡后,问她。
石燕子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陪客人的时候用的花名,一个是真名。石燕子用暧昧的眼神看着陈盛,问他是否真的要知道她的真名,如果知道她的真名就不能花钱买她了。陈盛从没想过要对她做什么,对花名不关心,只想知道她真名。
陈盛的样子很诚恳,没有半分邪气,石燕子微怔了一下,说出三个字:“石燕子。”
她说,Nya收养她时不知道她姓什么,就说她是石头蹦出来的,石就成了她的姓,还说她是只飞来的燕子。
乱世之下,没有良好家世也没有一技之长,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想要度日是件很艰难的事,石燕子也不想出卖自己,怕九泉之下的Nya不肯原谅她。可是,眼下局势,对她来说,也只剩出卖自己这一条活路了。
石燕子跟陈盛聊起了Nya,一个漂亮却单身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英国军官。他说等回到英国处理完手上的事就会回来跟我Nya相聚。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他还是没有回来。后来,Nya爱上了喝酒,越来越爱,越喝越厉害。我时常要去酒馆把醉得人事不省的她背回来。”
石燕子的养母四十不到就因为酒精中毒走了,临走前还心心念念地说要等那个男人回来。
听完石燕子讲的故事,陈盛的心骤然一紧,他想起了菊香。
娘惹,他国人,乱世相逢,两个故事多么吻合。
难道菊香也会像石燕子的养母一样,被人留在荒凉的岁月里独自度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