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盛回到他和石燕子的酒吧,石燕子把自己藏在幽暗里,似乎等他很久了。
在这个时候,也就只有陈盛会来这儿了,就像也只有石燕子会在这里等。所以,她一听到身后的动静,嗅到熟悉的味道,就知道是陈盛来了。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陈盛没有说话。
石燕子递给他一杯酒,“再见,英雄。”
陈盛接过酒杯,道:“想跟我走吗?我可以想办法再弄张船票。”
“不要!”石燕子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这算什么理由?陈盛道:“也是我珍惜的朋友。”
石燕子俏皮道:“你忘了,我是一只从石头蹦出来的燕子,我在什么样的环境都能生存,你不必担心我。”
她认真道:“把珍贵的船票给更需要的人。”
举杯,单方面地碰杯,再放下酒杯转身,走到门口时,她说:“后会有期,希望。”
他回:“后会有期,一定!”
陈盛离开新加坡前,山本洋介找上了他。山本洋介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恳切地求他带走菊香和月娘母女。
山本洋介帮菊香收拾好了行李,菊香却不肯丢下他,哭着求他不要这么残忍,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团聚,又要分开吗?
“我是个逃兵……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被日本特务从新加坡带回了日本,又被送去了中国战场。我受不了那……无止境的杀戮,跑了!我从广西跑到越南,再跑到暹罗,才终于回到这里。”
“菊香,我求求你,带着我们的女儿,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能着,不管有多狼狈,多惨痛,就有一线希望。
陈盛的车如约而至,月娘懂得不多,只觉陈盛亲切,见了他就靠了过去。
菊香被山本洋介推上了车,砰的一声,车门死死地关上了。
菊香的手拍打车门,恳求下车。
陈盛竭尽全力劝说,一再承诺等局势稳定下来就送她们母女回来。
菊香还是不肯走,去拉月娘,想抓着她一起下车。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死在一起。
陈盛抱着被吓坏的月娘,温柔耐心地哄她。
车门被菊香撞开,眼看她就要滚下车,山本洋介一掌劈下,菊香的身体立即软了下去。
山本洋介心疼地望了一眼被拍晕的菊香,什么也不肯说,心一横,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慢慢驶远,留下一段虚影。这段虚影将在山本洋介的脑海无数次地重现,无数次地重复。
当菊香醒来时已经在轮船上的小房间里,她惶恐地起身,张望着四周想找到下船的出口。陈盛骗她说船已经离港了,回头路不能走。他对她发誓,说等局势平稳后一定会送她们母女回到新加坡,再与山本洋介团聚。
菊香什么话也不想说了,目光空洞地发着呆。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星洲又遭到了轰炸,警报声在上空尖锐地响着。山本洋介没有跑,他平静地坐在曾经工作的暗房里,凝望着夹在线上的一张张照片。照片里有月娘,有菊香,有他们一家三口。
他知道日本人不会放过他,就算没有死在炮火里,被抓住后也会死在日本同胞的手里。菊香和月娘去了安全的地方,又有人关照,他没什么遗憾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死亡的到来。只是,在死亡来临前,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小月娘,再看一眼当初穿着娘惹装嫁给他的菊香。
前往英国的船上,陈盛安顿好菊香后去跟家里人会面了,被大哥好好地训了几句,他沉默地走到美玉身边坐下,与家人一起用餐。桌上摆着简单的西餐,一片牛排和一份水果沙拉,对陈家人老小来说太简单了,但眼下局势,有钱都未必能买到粮食,有口安乐饭吃已经很不容易了,没人挑三拣四。
黄家的人也离开了蓝屋上了这艘船,与陈家搭伴而行。桂花晕船,想去厕所涂一下,却见身边的美玉脸色比她还苍白,方才得知美玉流产的事。美玉心存愧疚,认为是老天在惩罚自己,桂花却骤然停下脚步斥责她:“你少给我胡思乱想!那是我拿的主意,跟你有什么关系?那贱女人不知廉耻,勾引别人丈夫,死了也会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我啊,是为你讨公道,为天下女人除害!”
美玉只想一个人冷静下,便催促母亲去厕所。母亲走后,美玉的突然一缩,视线里,赫然出现了菊香的身影。
她不是死了吗?
美玉以为自己找了个身强力壮的江湖人,要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菊香轻而易举,菊香哪能活。所以,菊香一出现,她便看作了鬼魂。
“不要纠缠我……”美玉惊恐地步步后退,微晃的船,咸涩的海风,让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只觉恍惚。
菊香并没有看到美玉,往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当母亲桂花从厕所出来,见美玉闭着眼喃喃自语,模样怪吓人,便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谁知吓得美玉惊跳起来,支支吾吾地跟母亲说见到了菊香,战战兢兢地责备自己当初乱起杀心。
桂花不信这一说,正要安抚女儿,却听到拐角后有人在说话,是个小女孩儿可怜巴巴的恳求声:“叔叔,求你了,让我们下船吧。”
船员指着天上,“听到了吗?笛声已经响了,表示船马上就要开了,这个时候不能下船。”
桂花好奇地看了一眼,顿时浑身气血翻涌,那不正是她的心头刺菊香母女吗?
美玉看到菊香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便知刚才看到的并不是什么鬼魂,而是真真切切的活着的菊香。
“你怎么在这儿?”美玉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心里似乎有了答案,却不敢承认菊香母女在船上是因为陈盛的关系。
桂花总算明白陈盛为什么一直坐立不安,总找借口离开船舱了,原来是为了某些人。一怒之下,桂花挑尽了难听的腌臜话辱骂菊香。月娘不懂那些骂人的话什么意思,但知道桂花对自己的母亲出口不敬,一边护着菊香,一边生气地朝她们吼:“不许骂我Nya Nya!”
美玉看到月娘时更是怒火攻心,她的孩子没了,她还在承受流产之苦,菊香的孩子却已经这么大了!
“小杂种!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了!”美玉骂出了这辈子第一句难听的话。
美玉以为母亲会帮她用尽各种尖酸难听的腌臜话痛骂菊香,却不料母亲按下了她的手,同时换了温和的语气跟菊香道:“你想下船?跟我来。”
菊香很意外,也很戒备。
桂花道:“我不是帮你,是帮我女儿,不想再看你纠缠她的老公。船就要开了,再不下船就没机会了。”
菊香想解释,但她太了解桂花母女了,并不会听她的解释。与其多费唇舌浪费时间,不如先下船要紧,便跟着桂花上了甲板。
美玉察觉到不对劲,想问母亲两句,却被母亲严厉的目光给逼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