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山本洋介总是睡得不踏实。菊香知道,他应该是想起过去发生的种种。
梦里,山本洋介回到了八年前的夜晚,推开相馆房门,门口赫然站着两道黑影,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山本洋介一出现,一只手臂就屈困住他的脖子,同时往他嘴里塞进一大团棉布,又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梦里,有人不断地喝骂他:“叛徒!逃兵!”。还有人狠狠地往他脸上甩巴掌。
梦里,他穿上了日本军装,站在一排日军中麻木地前进。耳边源源不断地涌入求饶声、哭号声和惨叫声。
“杀!杀!”军官高吼,鼓励山本洋介朝无辜的中国百姓刺下刺刀。他做不到,跟跪在地上的中国人一样绝望、无助。
当他从梦里醒来,已浑身是汗。菊香被他的动静给弄醒了,她紧紧地搂着山本洋介,也把醒来的月娘搂在一起。
虽然夜晚总是漫长而心惊肉跳,但白天,山本洋介和菊香又过会了从前温暖的日子。街坊邻居因为山本洋介的回归,不敢再随意欺负她们母女,但还是有那心怀恶意的人说些腌臜话污染山本洋介的耳朵。
古往今来,人们在中伤女人的事上技艺可谓炉火纯青,张口就能来,先添油加醋地把捕风捉影的事说得板上钉钉,再煞有介事地评判女人如何水性杨花,再从孩子身上编点花花故事,猜测她究竟该喊谁爸爸。
山本洋介跟他们打冲他们吼叫,他们才稍作消停。
菊香关上房门,拿了把锋利的剪刀递到山本洋介的手里。她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他觉得她变了心意,那就用剪刀刺穿她的心。
山本洋介望着剪刀放出的寒光,突然笑了起来。
菊香从没见他这么笑过,分明很好看,可为什么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反倒让她感到苍凉。
许久,山本洋介说:“该杀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突然消失,连一声交代都没有。你独自一个人生活,还要抚养月娘……”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啊!”
菊香怕了,赶紧把剪刀藏了起来。
那晚,出现在门口的两个日本人是特务,他们抓山本洋介回去,逼他上战场,逼他向无辜的百姓下刺刀扣子弹!
“菊香……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就像你坚信我会回来一样。”
是啊,菊香坚信他会回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朝着家的方向赶。
新加坡劫后余生还没过上两天清净日子,日本飞机又来轰炸了。家里有了山本洋介,逃跑起来方便多了,也利索多了。
当炮弹落下,乱石溅落,吓得月娘缩到了山本洋介的怀里。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已经在心里接纳了这位爸爸。
混乱的局势下,相馆已经开不走了,菊香还是会去巷子里卖娘惹糕。
这日,像极了七年里那些日子,陈盛的熟悉身影走入巷子,在菊香的摊位前停下。
月娘看见陈盛,高兴地脱口而出:“爸——”
霎时,又低声改口:“盛叔叔……”
陈盛是来送船票的,去英国的船票,两张。
山本洋介突然穿过巷子,走了过来,看到陈盛手里的船票顿时就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陈盛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盛没有想到山本洋介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连看也不多看,转而对菊香道:“你考虑一下吧,我先走了。”
“考虑什么?”山本洋介问陈盛。
陈盛什么也没说。
山本洋介又看向菊香,菊香笑着摇摇头,她不会走,有丈夫的地方就有家,山本洋介就是她的巍峨高山。
陈盛一走,几架飞机掠过蓝天出现在了星洲的上空。有人率先发现了,惊叫着大声嘶吼哭喊!街乱了,人也跟疯了似的……
陈盛不要命地折回,好不容易找到菊香和月娘后,拉着她们往防空壕里躲。
菊香不肯走,她眼巴巴地在混乱的人群里寻找山本洋介的身影。
地上,一个孩子被炸得血肉模糊。山本洋介横扑了过来,把孩子翻了个面,他以为那是月娘。在发现不是月娘后,心情未有丝毫轻松,痛苦地喊她,可孩子已经没有气息了。
山本洋介绝望地望着天空,于飞石尘埃中用他的母语怒吼:“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了!滚回去!滚回去啊!”
陈盛拉着菊香不肯让她去找山本洋介,劝她道:“孩子要紧啊,你先生会没事的。”
菊香把月娘推向了陈盛,转身要走。在她踏出第一步后,陈盛抓住了她的手。
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经历了多大的煎熬和纠结,他把月娘还给了菊香,转身跑向了山本洋介。他拖拽起跪在地上哭号咒骂的山本洋介,不要命地奔跑……
奔跑中,山本洋介的脑海里浮现出从军营里逃出的情形,与今日这般何其相似?
为了阻止他逃走,日军向他开了炮。
那炮弹就落在不远处,炸出个大坑,飞溅的沙石把他埋在了里面。
日军以为他死了,可他却活了过来,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挖开堆在身上的土石。
不知道什么时候轰炸声停了下来,刺耳的警报声也安静了,可山本洋介匍匐在地上,眼神涣散,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写满了痛苦。
菊香心疼地用手抚摸他,他乍然一惊,猛地把菊香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陈盛大喝一声,把山本洋介从恍惚中唤醒。
山本洋介痛苦地低下了头,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
菊香心痛,拉住陈盛。
陈盛急道:“我不管他经历过什么,战火无情,他最好时刻保持清醒!”
此刻,陈盛对山本洋介是失望而愤怒的,认为他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好菊香母女。可是,一个外人又能说些什么呢?除了在心里长叹一声,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