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种说法,血肉至亲之间往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感应。山本洋介倒地的那一刻,月娘的心骤然空了一块,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她以前多少有些抗拒的称呼,以后再也没机会喊了。
菊香的心里也很清楚,她们跑出去好远了,山本洋介都还没有追来,定是遇害了。他的血肉之躯怎么挡得住日本兵的子弹?她痛苦地奔跑,于黄昏下发出凄厉的喊叫。
不知道逃了多久,在一片荒芜的地里,菊香意识混沌地往回走。
月娘去拦她、拉她,她还是一步步往回走,像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遥远的天边浮现出山本洋介的样子。她的脑海里全是他们在一起的场景,从初相识到新婚……
“Nya Nya……Nya Nya!”月娘一遍遍地唤她。
突然,菊香的嘴角流出一道血丝。
“Nya Nya……”月娘好怕,“Nya Nya……你流血了,Nya Nya……”
突然,菊香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月娘扑了上去,轻轻摇晃菊香:“Nya Nya……”
菊香虚弱地睁开厚重的眼皮,指了指掉落在旁边的布包。
月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听从地打开了布包。
菊香的手摸上布包里的kamcheng,揭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放到月娘的手里。
月娘细看了一眼纸,问:“外婆?”
菊香微微点头。
月娘哭着道:“好,Nya Nya!我们一起去找外婆!”
菊香的手摸上月娘的脸,她也想去啊,可是,她去不了了。她在月娘一遍遍的呼喊里垂下了手,闭上了眼。
“Nya Nya……”
死亡最能逼迫人成长,月娘没有嚎咷痛哭到方寸大乱,她握着母亲的手,当冷风把她的眼泪一遍遍地风干后,她轻轻喃语:“Nya Nya……你好好睡觉,月娘会陪着你,不让坏人再欺负你。”
冷风掠过野草,鬼影耸动,月娘小小的身影被黑夜吞噬,轮廓越来越模糊……
在菊香死后的第二天,月娘转身往来时的路回去,用木板车拉着母亲的尸体,回到了宪兵队!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倔强和不屈,冲着日本兵大喊:“还我爸爸!”
日军见她只是个孩子,并没有直接射杀,而是厉喝着让她滚。她不滚,只是一句句地高声重复着:“还我爸爸!”
眼看有日本军没了耐心,要扣动扳机,一位华人面孔的中年男人懒懒地看了一眼月娘:“小孩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月娘如实告诉他:“我Nya Nya死了!爸爸也死了!Nya Nya很爱爸爸,我要我爸爸和Nya Nya在一起!”
翻译跟日本军官转达,那日本军官满脸不耐烦,回应了一句。
翻译转身冲月娘凶巴巴地喝道:“快走!不然连你也会死在这里!”
月娘像一身韧劲的苇草,对方不肯把山本洋介的尸体还给她,她就继续重复地高喊:“把我爸爸还给我!”
翻译急眼了,一巴掌扇在月娘脸上,喝道:“不想死就快走!”
月娘不肯走,翻译拿她没办法,另一位看不过眼的日本军官不想射杀孩子,索性让人把山本洋介的尸体丢在了板车上,盖上了一张破草席。
月娘把板车的绳子放在小小的肩膀上,咬着牙,吃力地一步步往前挪动。有一日本兵看得双眼湿红,上前帮她推板车,一直推到没人的郊外,又帮忙用铲子挖出个大坑,把山本洋介和菊香都放了进去!
一座小小的坟就算垒好了,日本兵也转身走了,一路无言。
月娘跪在坟前叩拜,她不再流泪,只是平静地说着话:“Nya Nya,爸爸……你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月娘会认住这个地方,会再回来看你们,给你们做个漂漂亮亮的坟!”
1942年2月15日农历新年当日,驻新加坡英军向日军投降。三天后,日军开始展开屠杀华人的行动。在日军的“大检证”中,数以万计的华人被残杀,市面一片恐慌,人人自危。
好在,那座废墟之城已经被月娘远远地甩在身后。
不过,马六甲的情况未必就有多好,不然黄家人也不会跟随陈家人一起逃去英国了。
马六甲的黄家蓝屋已不复往日热闹,佣人们差不多都逃走了,临走前还不忘顺手牵羊,拿的拿,偷的偷,卖的卖。唯有阿桃和天兰还守着,不肯离开。
屋外又响起大傻唱的歌谣:红公狮,白目眉,无人请,自己来。
他一边唱一边敲蓝屋的大门,阿桃心烦意乱地开门,想要把傻子轰赶得远远的,谁知傻子的脚边站着个脏兮兮可怜巴巴的小女娃,满头汗水,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盯着阿桃目不转睛。
阿桃在看到这个孩子的刹那,心骤然一颤。
“二……二太太……二太太!”阿桃激动地转身拖着瘸腿疾跑。
天兰正为断粮的事发愁,却被阿桃拽到了正门口,与门外的月娘打照面。
看到月娘的那一刻,天兰的心痛如刀绞。八年了,她总算见到这孩子了。她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可见父母双亲都已经没了!她的菊香,怎么就狠心地丢下她这个老母亲走了?
自月娘回到蓝屋后,天兰的精神就恍惚了,她总是分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月娘还是菊香。那孩子分明跟菊香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说话做事也都一个神态,认真中透着灵气,让人想不喜欢都难。
马六甲没有新加坡那么水深火热,加上有天兰和阿桃照顾,月娘慢慢地从失去双亲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阿桃和月娘总为了香料的事闹分歧,都认为自己掌握的才是菊香的亲传手艺。阿桃到底还是敌不过月娘的机灵劲儿,总被占去上风,弄一身灰头土脸。但她乐意,因为在看到月娘笑的时候,她可以回想起当年和菊香小姐在一起相处的快乐时光。
月娘和菊香一样,又和菊香不一样,她胆子大,性情灵动,就跟从山野里跑出来的小精灵似的,小姐夫人的东西不能碰她偏要碰,柔软的大床也是小姐夫人的她偏要跑上去睡一睡。不过,若是不小心被天兰看见,少不了要挨一顿板子。
天兰年纪大了,她以为只有把刻进骨子里的隐忍传给月娘,她才能过得好。月娘并不认同天兰的道理,但也从不忤逆,要打要罚她都认,一下也不躲,也不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