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月娘会做些木薯糕和森巴辣椒和阿桃一起到街上卖,和以前上街不同的是,从前有母亲在身边,她只管打下手。现在,她成了忙前忙后的那一个,阿桃成了她的副手。有些街坊见她年纪小,以为好欺负,结果没一个人在她那儿讨到便宜。唯有走街串巷居无定所的大傻,和她慢慢成了朋友。大傻没钱,又饿得前胸贴后背,月娘便给他一块香喷喷的糕点。大傻心里过不去,给她唱歌做报酬。他唱得难听,老远就见有人捂着耳朵,月娘却听得咯咯直笑。
一晃眼,月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做事做菜都不输菊香当年,模样却和菊香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也难怪二太太天兰会恍惚了。
一场暴雨后,天地骤然安静,蓝屋里多年没有动静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阿桃擦了把手,小心地拿起电话接听:“喂?喂喂!喂?我是,我是阿桃。你是?”
“啊!是小头家啊!”
“好……好……都好……都好……”
“你们要回来了?”
阿桃和月娘面面相觑。
黄家人回来的当年,天兰起得很早,让心灵手巧的月娘帮她梳妆。月娘给她扑了粉,在脸颊添了红脂,但她病后的憔悴还是掩盖不住。
天兰很满意月娘的手艺,夸道:“你这发髻梳得真好,现在年轻的娘惹,没几个能有你这手艺了。”
月娘肯学爱学也学得好,一是因为发自内心地喜欢,二是天生机灵一学就会,似乎把山本洋介对娘惹文化的热爱和菊香对娘惹文化的认真都继承了。
月娘撅嘴嘟囔:“还不是因为您和桃姐教的?梳得不好就要打人。”
天兰摸着月娘的手,说,挨打的时候有怨气,等将来被婆婆、姑姑还有丈夫的亲戚朋友称赞时知道感激了。
隐忍,讨好,是贯穿天兰一生的生存法宝。
月娘不认同天兰的说法,她勤学梳发髻、做女红是因为喜欢,而不是为了等婆家人称赞。外婆不就把厨艺、珠绣做得很好吗?可黄家人并没有因此就对她好。
在月娘心里,单单学会厨艺、女红还不够,还要有其他本事。
月娘也说不清楚“本事”具体指什么,她隐约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能冲破那股力量就算有本事。可到底什么本事才能冲破这股力量?她心里没有答案。
正午之前,浩浩荡荡的黄家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和一身疲惫回到了蓝屋,阿桃拖着瘸腿上前帮忙拖行李。
黄元站在门口,望着蓝屋,到底是自己的家,时隔多年再回来,亲切得让他想落泪。
金城和秀凤的三个孩子,对蓝屋充满了好奇,他们遥远又模糊的记忆里依稀还有蓝屋的影子,还有他们围着天井玩的情形。但三个孩子都深受英国教育的影响,从头到脚都已经西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是华人,惹来母亲秀凤一顿斥责。
天兰领着月娘出来迎接,桂花一看到月娘就黑了脸色,当时不是把她扔进海里了吗?怎么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一身灵动活泼的劲头,自信又大方,一身气度不输贵家小姐。
当月娘看到桂花时,眼里顿时喷射出仇恨的怒火!但她很快压下了仇恨,她不能让桂花知道她还记得那件事,不然,指不定桂花会使出多少阴招对付她。所以,尽管如鲠在喉,她仍然对黄元喊了一声外公,对桂花喊了一声外婆!
“什么外公外婆!不要乱认亲戚!”桂花呵斥道。
黄元在听说了菊香和山本洋介的悲惨遭遇后,心里生出一丝不忍,加上天兰苦苦求情,也就把月娘留下了。
黄元本以为从英国回来后,蓝屋还是从前的蓝屋,没想到屋内陈设简陋,根本不复往日辉煌。尤其是佣人,只剩下一个瘸腿的阿桃。他左看右看,气不过,喝问天兰怎么回事。他去英国前是留了钱的,去英国后还定期让金城往家里打钱,如今怎么落得这副模样?
天兰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日军和地痞流氓天天上门敲诈,曾经总爱表忠心的王管家把家里东西偷走盗卖,就差明抢了,而且她从来没收到任何一笔打款。这些年如果不是靠着月娘做些娘惹糕和辣椒酱去卖,说不定主仆三人早就饿死了。
桂花见金城脸色不对,便知道是他偷偷吞了本该打给天兰的钱,但为了向天兰泼脏水,她呵斥道:“明明就是收到钱后不知道花哪儿去了,还有脸喊冤!”
天兰为自己喊冤,阿桃求桂花不要刺激二太太,她因为菊香离世的事精神恍惚,好不容易才好了点。整个蓝屋吵吵闹闹,惹得黄元心烦,一个严厉的眼神扫过,众人便安静了。
拜完祠堂,秀凤的三个孩子就撒欢了,男孩天宝是个纨绔少爷,说话尖酸刻薄,对待阿桃颐指气使,每逢开口都会拽几个洋文单词,说得并不标准,也都是最简单的几个单词,但他本人却乐此不疲,引以为荣。女孩珍珠骄纵,恨不得一人独占佣人阿桃,在她的指使下阿桃忙得团团转,一会儿磕着了碰着了,一会儿又摔了。即便如此她还不满意,要天兰和月娘都来伺候她。还好玉珠会打圆场,让阿桃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桂花一心想把月娘赶走,趁黄元躺在床上休息时说起此事,道:“我们人在英国,她就在蓝屋当起女皇来了,想收留谁就收留谁。你该不会真打算让那个野种留下来吧?”
黄元揉了揉太阳穴,坐了几天船,总觉得头重脚轻,不愿为这些事心烦,菊香人都死了,以前的事就算了。
桂花不想就这么算了,留下月娘对她来说如同埋下定时炸弹,当初在甲板害她们母女的事随时都有可能被拆穿,她气鼓鼓道:“你别忘了,要不是日本人,我们何须丢下一切逃到英国去?秀凤又怎么会难产丢了个孩子,还是个男孩!你把菊香跟日本人生的野种留下来,被大家知道后,你的脸往哪儿搁?”
可不管桂花怎么说,黄元就是不肯撵走月娘,说是感念她们看守祖屋。
在看守祖屋一事上桂花无话可说,蓝屋能保存下来确实多亏了那主仆三人,旁边的王家、林家家宅烧的烧抢的抢,什么也没剩下。
桂花见他铁了心,多劝也是无疑,只能作罢,打算亲自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