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陈盛的婚礼比起来,山本洋介举行的婚礼太简单太简单了,没有迎亲队伍,也没有送嫁的亲人,只有阿桃一人作送嫁娘主持婚礼。阿桃哪记得住结婚的规矩,在旁人的点醒下,结结巴巴、磕磕盼盼地说起了吉利话,把新郎新娘送进了洞房。
山本洋介给她包了个大红包,含着泪说完祝福的话,不舍地说完二太太交代她的嘱咐,方才去赶回马六甲的火车。
阿桃一回到黄家就被大太太桂花劈头盖脸一顿喝骂,天兰出来求情劝说也无济于事。
桂花狠了心,非要阿桃一条腿。两个佣人按着她,管家则举着木棒一记记打下,阿桃痛得连叫也叫喊不出来。
在痛打了阿桃一顿后,桂花还不解气,又哪来劈砍木柴用的斧头,一斧头下去,斧背就敲在了阿桃的脚跟上,一声脆响——阿桃的脚废了!
一声震天动地的凄厉惨叫顿时在蓝屋响起,久久不肯散去。
自菊香成婚后,陈盛就跟丢了魂似的,曾经的礼貌和克制都烟消云散,整日靠喝酒度日。当美玉来伺候他休息时,他会不耐烦地把她掀开,每次都要嫂子和大哥出面才会收敛。
美玉心里很清楚陈盛在痛苦什么,也清楚陈盛为什么夜夜都不肯入她的房和她亲近,因为他恨,恨她让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
陈盛自知胡闹不对,耍脾气更是不对,也知道美玉没有做出半分不对的事,相反,她每日和秀莲一起打理家中的事,照顾病重的Mama,夜夜乖巧地坐在房间等他,为他留灯。可是,他就是厌恶她,顺带连自己也厌恶了。
又或者说,他是在厌恶自己,顺带厌恶了美玉。
秀莲对美玉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有美玉打下手当帮手后,很多事情做起来也轻松多了。不过,每次看到美玉在忙完后独自一个人黯然神伤的样子时都会替她难过。该劝的都劝过了,该说的也都说过了,但对美玉和陈盛两夫妻的事还是毫无办法。
秀莲不知道美玉在这种日子里还能熬多久。
在美玉和秀莲的耐心侍奉下,陈老太太的病有了好转,已经能起床走动了。陈家人把陈老太太的好转归功为冲喜的结果,对美玉又添了几分热情和喜爱。美玉心思聪慧,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心里的失落反而更重了。
陈老太太把美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借着下楼吃饭的机会拉起了家常,也顺带劝劝她。老太太告诉美玉,她之所以选定秀莲做陈家女人,是因为她性情大气,把陈家家务打理得妥妥当当。
一直以来美玉都因为在做娘惹菜、做女红上不如菊香而自卑,可入陈家后再看秀莲的手艺,更是差强人意。可是,陈家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因为秀莲没有足够优秀的娘惹手艺而轻怠她,反而对她尊敬有加,放心地把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她打理。
陈老太太说,男人要有大气,女人也要有。可是,女人天生就是爱小气的,一室之中斗来斗去,永无宁日。男人在外面呼风唤雨,回到家,还是得听女人的。所以,一个好娘惹,得先看好家、顾好家。要顾好家,心就要宽,要正,要善,要大。
美玉知道陈老太太在说什么,点头应道:“Mama,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以大嫂为榜样。”
她已预料到,往后的日子不会有什么改变,与其咆哮折腾闹得谁都不愉快,还不如把分内的事做好。
在她短暂的前半生里,所有人都指点她该这么做该那么做,却没人问过她的心,她想怎么做,连她自己也忘了问一问。
风平浪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年光阴转瞬即逝,每日在小相馆出入的菊香面色越来越红润,浑身上下透着幸福的气息。
在过去的一年里,忙碌的时候她和山本洋介一起忙碌,不忙的时候两人会去周围转一转。山本洋介拍了很多照片,有山水花草和文物建筑,但更多的是菊香。
他怎么也拍不腻她,就像他怎么吃也吃不腻她做的娘惹糕。
菊香说她的照片太多了,都快装不下了,他却笑着说还没拍够,将来还要拍更多她和他们孩子的照片。
菊香怀孕了,前两日才检查出来。菊香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个女孩儿。山本洋介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他幻想着她像妈妈一样漂亮聪慧。
有了家,山本洋介算是在新加坡落地生根,但他身上有一半日本血统,很想与日本亲人团圆,让他们看看他的妻儿。可是,在这动乱的岁月里,别说回家的路被堵死,就连他的小相馆也难逃麻烦,隔三差五就有人投石子砸玻璃,今天换一块明天就砸碎,要是玻璃裂得还算完整,他便找来胶带将其粘上。
日军攻打中国,战争将仇恨从遥远的东方席卷而来,试图连同他的相馆一同拔起。阴影在山本洋介的心里蔓延,让他显得心事重重。
好几个夜晚,山本洋介都被这种古怪的氛围笼罩得心神不宁,睡不着觉。菊香只好用湿热的毛巾为他擦脸,敷一敷他的额头。
终于,山本洋介忍不住,抓开毛巾,坐起身痛苦地微缩着身体。
菊香静静地看着他的嘴唇,想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烦恼。
山本洋介痛苦地开口:“木村君……要到中国东北去!他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他叫我们也一起去!”
菊香不懂世界格局,不懂战争,她只是望着山本洋介,眼神坚定而温暖。
山本洋介激动起来,他告诉菊香:“我不去!我不去!那里本来就不属于我们,那里不是我们日本人的!”
侵略,从来都伴随着残忍的杀戮和无情的践踏,身为浮游小民,无法阻止一切发生,却可以不参与进去。
“这是个骗局!”山本洋介痛苦地埋下了头,仿佛身体被撕裂。
“这是个骗局,是军人设下的骗局啊!木村君怎么会相信那些军人的话呢?”
菊香疼惜地看着他,用手轻轻摸着他的脸。
山本洋介与菊香紧紧贴在一起,依偎着熬干了夜色。
第二日,菊香没有开业,带着山本洋介出去拍照。每次只要他的手碰上快门,眼睛看到美景,看到藏在美景里的她,他就会放下一切心理包袱。
她的方法很凑效,满山的野花救了他。
可是,当他们穿过巷子要坐单车回家时,却发现巷子的墙上被刷上了厚重的血红油漆。菊香看到山本洋介看到这些字时,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菊香不认字,但总觉得那突兀的字不是什么好话,她疑惑地问山本洋介。山本洋介迟疑着告诉她,那都是些提醒人们放火防盗的警示语,没什么特别。
菊香信他,宽了心。
山本洋介把单车蹬得很快,把刷满了“抵制日货,抗日救国”的血红标语甩在身后!
穿过人群时,突然有一团黑影朝他们砸来,正中山本洋介白净的衬衣,把菊香吓得不轻。
砸东西的是四五个年轻人,约摸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恨不得把有一半日本血统的山本洋介诛之而后快。他们扔的东西叫乌油弹,把鸡蛋壳腾干净,灌入黑油做成,砸谁谁脏,想洗都洗不干净。
山本洋介唯恐菊香和孩子受到上海,飞快地踩踏板。那些年轻人却不肯放过他们,冲他们又追又喊:
“他就是用开相馆做掩护的日本间谍!”
“日军的开路先锋!”
“那娘惹婆是日谍的老婆!”
“这不知国仇家恨为何物的娘惹婆,给我滚!居然嫁给一个杀了我们千千万万同胞的仇人!”
有人抓着自行车不撒手,菊香险些摔倒。山本洋介护着菊香,用身体挡着那些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喊道:“我没有杀人!”
没有人听他的,纷纷发泄地冲他吼叫,骂他是杀人犯,是刽子手!
情绪被挑到激动处,一群人冲上去对着山本洋介一顿拳打脚踢。
菊香去护山本洋介,却被他们呵斥推搡。
一股热血串上菊香的头顶,她虽说不出话,却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作势要打她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举起厚重的砖头就要朝菊香砸去,菊香心中害怕,却不避!仍用眼睛死死地瞪着那年轻人!
砖头砸下,一旁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山本洋介,吓得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天地像被摁下了暂停键。
当砖头距离菊香的额头只有半寸的距离时停下了。
举砖头的没想到会遇上个这么不要命的,若真厮打起来,闹出人命,事情就复杂了。
砖头被那年轻人丢在地上,他不甘心地冲菊香骂骂咧咧,边骂边撤,其他人也都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菊香吓得双腿发软,却强撑着去扶山本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