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暖阁里只一个女孩儿站在那儿，中年妇人似乎并不诧异，更没觉得受到冒犯，甚而冲岳如饴笑了笑，语气和缓地问：“没弄错的话，你便是如娘？”
对方一开口，岳如饴便明白了，马老夫人突然让人来唤，要见她的，却是这位……许夫人。
许夫人该有四十上下的年纪，额前青丝已然染上一层白霜，身着黛青暗花软缎祥云纹对襟衣裳，象牙白刻花素软缎罗裙，头上戴了枝扭珠牡丹金钗，一副富家夫人的打扮。岳如饴更多注意到的是，面相和善的许夫人，眼神里却带了一丝锐利。
虽拿不准对方身份，岳如饴还是上前，恭恭敬敬福了福身，随后请人家坐到方才岳萱那张椅子上。
没一会，有仆妇送上热茶果品，倒是极为用心，没一点怠慢的意思。
“听说如娘有十一了？”许夫人坐姿十分端正，两手交握，放在腿上，目光微微下垂，看向岳如饴。
“过年便十二岁了。”岳如饴站在许夫人左首，低头回答。
许夫人忽地发出一声感叹：“这小身板儿，居然敢马上救人，便是太后娘娘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对了，能猜出我是谁吗？”
随口便提到太后娘娘，语气又如此熟稔，这一位自然是宫里的。不过岳如饴并不想逞能，只道：“奴家愚笨。”
“我从长寿宫而来，”许夫人端过手边茶盏，优雅地揭开盖儿，并不急着喝，只闻了闻香，再看向岳如饴：“昨日郡主回宫，缠着太后娘娘说了半宿，把老祖宗头都搅疼了，郡主三句话不离如娘，惹得太后娘娘起了好奇，这会儿我过来瞧瞧，看是怎样的女孩儿，竟得了咱们郡主青眼。”
“是郡主谬赞。”岳如饴赶紧回道。
一边放下手中茶盏，许夫人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道：“你这名字，可不是头一回在太后跟前，被人提起了。”
岳如饴真想苦笑，自打进了文华书院，她一直听岳萱的话，处处低调。可有些人吧，就是不想让她低调。
见岳如饴低头不语，许夫人又打量她一会，才又开了口：“江国舅纵容恶奴，跑到文华书院嚣张跋扈，还说什么，书院女学生领着黑衣人行刺大皇子，闹得朝中都沸沸扬扬，太后最厌无事生非，不过……”
略顿了顿，许夫人问：“你可知道，昨晚书院又出了事儿，据称有黑衣人闯进大皇子的斋舍，意图行刺，一名宫人因此受了重伤，命在旦夕。”
岳如饴惊住，一下抬起了头。她昨晚刚离开，又闹起来了？想来李显这人太喜欢折腾，竟是快闹出人命了。
许夫人盯着岳如饴，道：“大皇子身边人的说法，因众人奋力反抗，黑衣人未能得手，随即仓皇逃出，一个叫马莫成的带着人出去追，称瞧见黑衣人跑进了北头的女斋舍。”
岳如饴眉头不自觉地蹙紧，这“黑衣人”三字，听得她心“扑扑”直跳。
许夫人这时站了起来，在暖阁里转了一圈，似乎在欣赏四下的摆设，口中却道：“按马莫成所言，黑衣人最后匿身的，便是如娘住的斋舍，他们闯了进去，却没发现任何人，在屋里搜索一番之后，在如娘平素用的书箱里，发现一张图样，上面绘了整个文化书院之布局，且在大皇子的斋舍处，打了个红圈。”
李显这帮人能想出这种栽赃的伎俩，岳如饴倒一点不奇怪，可这会儿只觉得恶心透了，大晚上的，那些男的随便寻个借口，便闯进女斋舍，这与市井无赖又有何不同？
想到此处，岳如饴小脸胀得通红。
“如娘可有什么话要说？”暖阁的博古架前，许夫人瞧着上面一只梅瓶，问道。
“若硬是将行刺之事安在奴家头上，也太瞧得起我胆量，上回有那等恶奴，便也这般诬陷我，就算我有心大逆不道，事情才过了几日呀，谁会蠢到再来一回，还故意将人引到自个儿住的地方。”岳如饴一边猜度着许夫人来意，一边小心应付。
“噗嗤”一声，许夫人竟笑了出来。
岳如饴咬了咬唇，继续道：“奴家后怕，幸得昨晚郡主眷顾，携我一块离开了书院，若是多留一晚，被一帮男人闯了斋舍，清誉竟是就此毁了。”
许夫人颇为赞同：“便是这一点，该当问责苏子修。”
知道这会儿，许夫人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岳如饴望向头上顶棚，略带些激动地道：“我等有幸进到书院，本为效仿圣贤，寻一处清净之地，好增长见识，未曾想到，竟遇到这般……教人不齿之事，也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奴家认罪便是，便是我指使黑衣人，闲来无事，就想行刺大皇子，便将奴家拉进大牢，大家都省心！”
许夫人脸色一板，训道：“放肆！你还说要效仿圣贤，这会儿一点委屈，便受不住，这是要自暴自弃不成，行刺皇子乃灭门之罪。可想过你家人？”
岳如饴眼睛红了红，委屈地看向许夫人。心里倒放下了心，听许夫人口气，自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许夫人又走了回来，问：“听说昨日在马场，还有一桩事儿，一个叫郭奎的恶意追打你的马。”
岳如饴点了点头：“郭奎与马莫成当是一丘之貉。”
李显手下，可不都是一丘之貉。
“进到书院之后，可是受了不少委屈？”许夫人又问。
岳如饴低了低头：“奴家并不敢说。”
何须用她说，许夫人肯定明白，始作俑者到底何人。
许夫人似乎沉吟了片刻：“书院竹林小径的后山上，可是有个山洞？”
岳如饴心里动了动，许夫人都已经问到山洞，显然知道了些什么，自己恐怕要谨慎作答，免得引出另外的人。
“我今日问你之话，一字都不许撒谎。”许夫人盯紧了岳如饴。
岳如饴抿了抿唇，回道：“因是关系到女孩儿家的名声，奴家之前并不肯透露出去，夫人既是垂问，我必当如实禀报。”
许夫人再次坐到椅子上，又指指对面绣墩。
岳如饴稍稍放慢了动作，等思路清晰之后，坐到绣墩上，道：“那日下学，我去藏书楼查找典籍，出来之时，天已经黑了，经过竹林小径，有两个人突然出现，用布袋将奴家困住，然后带到了山上。”
“可知是何人？”许夫人问道。
岳如饴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奴家只知道被掳进一处山洞，一群人在里头吃酒，他们对奴家言语侮辱，甚至威胁……要奴家的命，那些人还寻了一只野猫，扔到我身上取乐，奴家自来怕那种活物，当时便被吓昏了过去。”
“可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许夫人问。
稍迟疑了一下，岳如饴道：“昏厥之前，我似乎听到，有人说了句——‘宣威将军之位，可就归臣了’。”
“大胆！”许夫人猛地喝了出来。
岳如饴故意抖了一下，忙道：“我只是将听来之言说出来，并无矫饰，也无实据。”
许夫人：“……”
此刻岳如饴心里是镇定的，既然有人敢讲那种话，为何她就不敢捅出来，何况是捅给……据说对大皇子嫌恶至极的萧太后。再说了，她手里还有证据呢！
停了一会之后，许夫人问道：“后来如何逃脱，有人来救你？”
“……并没有，我醒来时，洞中已然无人，之后自己下了山。”
“看到什么黑衣人了？”
“没有。”
“全是实言？”
“奴家愿以性命发誓。”说到最后一句，岳如饴紧紧地盯着许夫人。
许久之后，许夫人起身，道：“大皇子因昨晚之事，受惊不小，圣上震怒，已命刑部及各部抽员严查，你心里该有些准备，这会儿，你父亲应该被叫去了。”
“多谢夫人提醒！”岳如饴忙跟着站起，想到这事牵累到自己爹爹，心里不免生出愧疚。
马老夫人和岳萱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许夫人往窗台那边看了看，道：“你方才所言，我都知道了，再有人问，你只需沉默。”
话说到这里，许夫人拿出手中的巾帕，轻抿了抿唇，又看了岳如饴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岳如饴站在暖阁里，听着外头马老夫人与许夫人的寒喧，长长地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