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知追上李达,两人一块站到了讲坛下某个僻静角落。
“我怎么觉得,方才岳姑娘那话,像是有意说与殿下听的?”魏行知凑近了李达道。
李达深有同感:“的确。”
“未想殿下竟是被寄予厚望,”魏行知低笑:“她说的那些,可不像是什么学来的醉话。一个女孩儿家,对家国天下有如此独到见解,倒是教人刮目相看。”
李达却不赞同:“身为女子,妄言君王之道,我却觉得不喜。”
魏行知朝着不远处望了一眼,岳如饴独自站在人堆里,却一脸的心不在焉。
“殿下这话,千万莫让太后听到。”魏行知语带调侃。
“皇祖母懿德厚重,俯仰天地,乃是受命于天的奇女子,自是可称女中尧舜,”李达面色淡然地:“这世上只能得一位萧太后,别的皆是东施效颦,更是乱了纲常。”
魏行知笑了一声:“听说,上回因李显之事,太后特意派了身边人去见岳如饴,不知我预感得对不对,只怕日后,咱们会与她有些交道。”
“岳如饴与徐邦庭走得太近,还是要提防些。”李达不以为然,这时抬脚上了讲坛。
文华书院祭堂乃遥寄先贤、慎终追远之地,并不轻易开启。倒是祭堂外设了一处讲坛,不时有大家前来传道授业,或多或少,总会有人来听。而今日讲坛,似乎别具吸引力,李达与徐邦庭前后脚走上去时,四下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这会儿,苏子修也在众人簇拥下过来,同讲坛上两位寒喧过后,便坐到了正中的太师椅上。
一场论辩,眼看就要开场。
岳如饴起初还被挤在当中,这会儿已慢慢退到了后头。
其实岳如饴早打算好,趁着书院的人大半堆在祭堂,悄悄去藏书楼看一眼。
说来为防着被人发现端倪,岳如饴好几日没敢去藏书楼,也不知道魏子普近况如何,还有那日她带过去的药,魏子普吃着可有用。
“不知徐公子对‘结友国之共好,护天下之太平’有何看法?”讲坛之上,李达率先发问。
整个祭堂广场上,此刻鸦雀无声,自是都在等待徐邦庭的回应。
岳如饴正准备拔腿就走,听到这一句,却站住了。
这话实在太熟,可不是当初在徐府,徐邦庭跟她辩得那一套?
“此言称不上对错,只是因时而异。”徐邦庭回道。
“何解?”李达又问。
“古有云,以君子之礼,迎莫逆之交,国亦如是。所谓友国,当是与大齐礼尚往来之友邦。若是诚心交好,大齐自然要以诚心相待。”徐邦庭镇定自若地道:“同理,他国有难,咱们也当视以手足,倾力相帮,以得天下之太平。”
“好!”台下立马有人捧场。
李达似乎在想什么,坐到为他准备的圈椅上,双手交握,低头沉吟良久之后,看向徐邦庭:“父子之道,在于遵从,不知我这说法,徐公子是否认可?”
徐邦庭一撩袍子,在李达对面的圈椅上也坐了,却并不接他的话,只道:“遵从自当是有的,却不可固步自封。大齐兴盛数百年而屹立不倒,皆因各位圣君都能在前人之上,推陈出新,除弊立兴,以应天下之变。”
岳如饴听到这里,不能不佩服徐邦庭,这是早看出李达在给他挖坑,人家先一步跳了过去。
“求变自是应当,”坑都挖好了,李达显然还是想把徐邦庭推下去,这时道:“据闻,‘结友国之共好,护天下之太平’是徐侍郎率先提出的,而徐公子在这讲坛上声称,‘若有敌国来犯,必当迎头痛击’,一个要打,一个要和,我怎么觉得,徐公子竟是与乃父背道而驰,便是从这点上,我可瞧不出你对父辈如何遵从?”
徐邦庭仰头望天,心想李达这小子坏到了极点。这才刚开始,李达就扯上他爹爹徐侍郎,全无就事论事的君子之风,且根本称不上相悖的论点,非要拉到一块来说,简直辞不达义。不知道这种人,岳如饴方才怎就跟他聊得热络?
半个时辰前,徐邦庭从外头进来,四下寻摸半天,总算瞧见岳如饴,心中一阵暗喜。
徐邦庭自觉辩才了得,然而每回跟岳如饴对上,却总落下风。
徐邦庭不能不承认,岳如饴有时说得也有道理。便比如被她嘲笑好几回的“结友国之共好”,后来徐邦庭特地去寻了史书来瞧,才知大齐建国以来,并非风平浪静,亦有周边小国表面乖服,背后插刀的。前头几位圣君皆不姑息,自是将那些小国打得服服帖帖。如此看来,之前徐侍郎那些被徐邦庭奉为圭臬的说法,便显得太过中庸且不现实了。
好在徐邦庭是个兼听则明的,这会儿想法自是有了弯化,只可惜没机会再跟岳如饴探讨一番。这会儿岳如饴也来了祭堂,徐邦庭自然想显摆一下,让她好好瞧一瞧。
不过,等看到李达带着手下一帮人,朝岳如饴那边走过去,还围在一块说笑,徐邦庭便有些不痛快了。
大概是徐邦庭神游天外,停的时间稍长,讲坛之下,响起了嘘声。
还是承福郡主大声提醒道:“徐公子,快点回应啊!”
徐邦庭到底回过神,清了清嗓子,道:“我方才并没否认‘结友国之共好,护天下之太平’,在下重心便在……如何甄别敌友,不知殿下何处没想明白?”
徐邦庭发起反击,众人又都瞧向李达。
趁这工夫,徐邦庭往下扫视一圈,发现一个身影,正往祭堂门口走。
“或是徐公子比令尊看得更远,这会儿已然瞧出,哪些臣属之国诚心向好,哪些心里打着别的主意?”李达再次发难。
徐邦庭笑了笑,心里早把李达骂成了狗,说了半天,还在那儿绕来绕去,这种对手实在烦人。
“殿下真是高看在下,朝堂之上,人才济济,在下何德何能,敢指点江山,”徐却庭先是谦逊地回了一句,随后反问:“殿下乃是贵胄,身上流着的是圣君血脉,保家卫国乃天赋重任,想必对天下大势,比我等要看得明白,这会儿学生们都在,不如请殿下赐教?”
球被踢到李达那儿,徐邦庭貌似好整以瑕地等着,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岳如饴走了,在他还没说出自个儿高论的时候。
李达一拍圈椅扶手,站起身道:“我大齐煌煌数百年,君王皆爱民如子,并不肯见百姓受征战之苦。但若一日,谁敢犯我疆土,欺我子民,便是与大齐为敌。到那时,若得君王一声令下,李某必将披甲上阵,救百姓于水火,为万世开太平!”
“殿下心胸豪迈,老夫敬服!”苏子修这时起身,冲着李达作了一个长揖,面上极是激动。
李达脸上沉静,心里却颇得意,没想到方才听了岳如饴几句,竟无意中记在心里,这会儿拿出来一用,看来总算压住了徐邦庭。
徐邦庭坐在圈椅上,倒是很认真地打量起了李达。
李达这话说得的确豪迈,可若论心胸,李达可是没有半分,徐邦庭心里不屑,只怕这小子做了好几日功课,背得……真是顺溜。
“李某浅见,徐公子有何见教?”李达看向徐邦庭。
“殿下如此胸有成竹,看来已然了透,哪些邻邦愿与我大齐交好,哪些却已生出狼子野心?”徐邦庭冷不丁问道。
一时之间,李达又成了众人注目焦点。
李达愣住,没想到徐邦庭把话题又扔回给自己。别说他根本不知道谁对大齐怀了不臣之心,便是知道,当着书院学生说出来,少不得会传到外头,万一进了乾正殿的耳朵里,便又成了自己不安份的把柄。
然而若是不答……
显然,徐邦庭这是反手回来,给他挖了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