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晗本来觉得北方有鬼魅精邪厄,还可能和鬼界有关。但看钦原殿下坦坦荡荡,直言不讳,也是为此事前来,遂觉得事情更加复杂了。
“哥哥,禄存神庙就在前方了。”白离伸出手来,指着不远处一座建筑。那是阿禄城的神庙,却不知为何被阴霾笼罩,绘金的瓦面失了色泽,四角的瑞兽也看着不详。
神庙本应有灵,灵力和鬼气相克,鬼族是进不了神庙结界的。钦原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红衣一甩头一个腾空而去,直接闯入了原本设有结界的地方,竟然没有任何阻碍,然后他回过头来,方觉得后怕:“……怎么没有感觉?江兄,你也来试试……”。
江晗带着白离紧随其后,悄悄一探。这神庙根本没了灵,结界自然早已消失了。
雕刻着炽焰玄武的庙门只是虚掩的,三人直接推开。甫一进庙内,却有一股恶臭的气息袭来,纵使戴了布巾掩盖口鼻,江晗也被这恶臭熏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足臭味,食物腐败的味道,还有最难嗅闻的尸臭。他对尸臭格外熟悉,上汀国的战场上、军营中,都弥漫过这种味道。
殿上横七竖八躺了近百号人,有几人在低声哀嚎,大部分早已不动了,还有个灰头土脸的乞丐状似疯癫,头发早已结块,他啃噬着手里早已发霉腐坏的食物残渣。阳光顺着推开的庙门照了进来,他却无知无觉,好像依然生活在黑暗当中,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神庙本该是干净明朗的地方,此处却像是无间地狱,凄惨可怖。钦原从小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种场景?鬼界是只有魂魄没有尸体的,他被熏得退出了庙门。江晗冷静地扫视着庙堂,注意到前方神像的阴影下,还端坐着一位老者。
他嘱咐白离出去等待,是怕他也染上瘟疫。江晗是神官,钦原是鬼族,只有白离可能染病。
江晗极轻地行走在人群当中,穿过那些不知是死是活的凡人,生怕不小心踩到他们的手脚,几个还活着的似乎都并没有力气去关注他,依然在痛苦蜷曲或是疯癫啃食。
待他走得离神像近了些,就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呼喊声。
“神官长……神官长……”——正是那老者发出的。
老者穿着绛红色僧袍,胸口别着一枚上天庭派发的勋章,好像是庙中主持。江晗蹲身下去与他平视,轻声道:“您是主持大人吗?”
“神官长……神官长……”
微弱的呼声依然在继续,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语。主持的身形岿然不动,僵直伫立,一双老朽的手如同枯树皮般还合在一起。
江晗只好再挪近了些,去观察他的面容。
下一刻,他骇然一惊,退了些许——只见这老者面部坍缩,颧骨高凸,双目空洞无珠,可是口中还在喃喃着:“救不了了,神官长……天养邪异,逆佛诛神……行北路,除妖邪……快行北路,除妖邪……”
最初的惊愕以后,他逐渐听清了主持口中的话语,忙又站起身走到极近:“我来扶您。”
说着便伸手去搀扶这位僵硬的老者,手下的身躯却轻得吓人,如同木块不是人身。江晗略往上使力,那老者便悬空了,身体所有部分僵直不动,双脚还是保持着打坐的形状!只有合十的双手略微分开,口中呢喃虽细微,可是依然不断。
江晗将他往下放去,老者便直愣愣栽倒在地上,面目朝下,颅骨将地面磕出了轻微的声响。口中坚定地在重复着:“神官长……神官长……救不了了,神官长……”
江晗扶正了他,去探鼻息,心里一阵酸楚,指尖都忍不住在细颤。其实老者早已没有气了,他是有些修为的人,所以金身不腐,还能留下临终时的话语。
“天养邪异,逆佛诛神……行北路……除妖邪……快行北路……”
这一声声的微弱呼喊钻进江晗的耳朵,逐渐让他平静下来,他用灵力盖住老者的喉头,轻声言语着:“我已知晓,您安息吧……”
老者似乎听见了一般,果然不再发声了——此地残留的最后一丝灵力,他没有用来逃命,而是给神官长留下了这样的话语。
他可能也曾拼命救助着这些得了瘟疫的平民,将他们都带到已经没有了灵力的神庙当中。结果自己也染上了瘟疫,才会在打坐中死去。
江晗不知晓这位主持的尸身在神庙中端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口中重复了多少遍刚才的呼喊。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哽咽难言,胸中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悲恸和感念——此去北上,必要除妖斩邪,不负所托!
想到此处,江晗起身细数着周围还有多少活人,能救几分就救几分,能度几人就度几人,自己身上灵力充沛,想来还是能保这些凡人获得解脱。
可就在此时,刚才那疯癫啃食的乞丐突然趴伏在地呕吐起来。他蜷紧了身体,似乎腹中极痛,头顶磕在那摊呕吐物中,就连污物沾上了蓬乱的头发,他也丝毫不觉。
他在痛苦万状中非但没有哭嚎,反而还咯咯了出来,那笑声诡异可怖,如同来自深渊的恶魔。江晗再也顾不上小心,直接踏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结出一个法阵就要去探乞丐的状况。可是那法阵非但没有覆盖在他身上,反而直接地面溃散开来。
须臾,乞丐撑地跪起,缓缓将沾了呕吐物的双手扬过头顶,作托举状。面上是狂热的欢庆,他言说着,眸中却是涣散无神:“……若求永生……何必轮回……”
“……咯咯咯……”
庙堂内零星分散着活着的人,他们也发出诡异的笑声。
——“六界之外……天国路顺”
——“枉敬神佛……我自有途……”
他们笑着,叫嚷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接着便细不可闻了……乞丐的面上挂着痴笑,身体再次倒下。一股毛骨悚然的冷意爬上江晗的背脊,还没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钦原在外面喊道:“江兄!!!你闻到了吗?是生魂的味道……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