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暮云山庄的栈道也早就放下。
暮云暮云,这山庄本来就处在暮光之中最美、云顶之上最险的地方。
上来难,下去也难,同萧索云峰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试图将栈道打开,却发现能够打开栈道的山庄力士早就死于非命。尸骨堆在悬崖边,像是一座小山,让人寒毛倒竖。
于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去,黑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锁死。
但更多的人还是聚集在大堂,尽管大堂内有两具尸体,但尸体又不能跳起来杀人。
比起尸体,他们更害怕暗中的杀手、毒手,甚至不仅害怕暗中的,也怕明处的。所以他们聚集在大堂里,也正正好可以监视住这些明处的毒手。
弱水门的少女就是其中之一。
她并不是毒手,而是救人的圣手。
可在所有人都中毒而她平安无事的情况下,这圣手就有可能是毒手。文士们还没有说话,武夫们已经举起了自己的长刀,尽管他们已经没有了内力,但依旧可以杀人。
“定是你下毒害老子!你这娘皮,若不见解药叫出来,老子必杀你!”
少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中毒,但她却知道自己一定没有下毒。
“你凭什么这么说?”少女年纪不大,头一次被所有人怒目而视,却看不出一丝害怕的情绪。
大汉咬牙切齿,“我们都中了毒,只有你没中,难道这不是证据?”
少女冷笑,“只是如此?”
“如此难道不够?!”大汉怒吼,“拿出解药来!”
少女脚尖一点,如游蛇般抓住红纱幔帐一个轻功倒吊,脚尖勾住了红木榫卯之间,居高临下地俯视大汉,冷冷道:“我弱水门本就不是江湖帮派,合门上下全是医女,对蛊毒之物自来便能抵抗,来此不过奉命调查青鸾所中之毒,为何要害人?”
“你这莽汉,头大脖子粗,脑子里竟全是进了水,还不如边上那白胡子老头镇定,再敢指着我说话,本姑娘先卸了你的手指!”
那白胡子老头呼吸一顿,悠悠道:“老夫衡山掌门,云山,丫头休得无礼。”
巧妹冷哼,娇燕一般翩然飞到了横梁中央。
轻功这种东西,就同点穴手法一般,并不是普通人能够学会的。那大汉虽然生气,却不能爬上房梁杀人,只能在下面叫嚣。
“若是好汉便下来,与我一绝雌雄!”
“呸,谁要跟你一决雌雄,本姑娘生得这么好看,还用得着比?”
少女等着一双杏眼,薄纱红妆,像个游戏人间的精灵坐在横梁上晃着小腿,脚上是一双绯红色的绣花鞋,小巧可爱得紧。
此刻,步晚钟已经调理好了,将毒素压制在胸口,起身看向众人。
文士体弱,已经晕死过去。武者,有内功护体,却也坐了一半、躺了一般,那大汉仗着体魄强健站起来要打要杀,此刻印堂竟又浮现出几分黑气。
“诸位稍安勿躁,此刻不是内讧的时候。”步晚钟不急不缓。
大汉看向步晚钟,这位年纪轻轻的武林盟主着实又威名赫赫,他本就有些坚持不住,正好踩着这个台阶走下去,冷哼一声,抱拳道:“既然盟主开口,那我就先饶了这小女子。”
那姑娘瞪眼,“呸,不知羞,分明是你自己毒气上涌站不住了,拿我来做什么挡箭牌?”
大汉脸色一僵,咬了咬牙,转身去了角落打坐。
玄机塔主也已经调理好了,他站起身,脊背上的肌肉微微隆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轻蔑地睨了眼那汉子。
“巧妹乃是弱水门门主的小女儿,自小便在药罐子里长大,早就练成百毒不侵之体,此毒不过是废了我们的武功,又不是取走大家的脑子,一个个跟乌眼鸡似的,丢人现眼。”
玄机塔主说话难听,但堂中冷凝的气氛却随着他这一句冷讽松懈了很多。
“原来如此,”右下的几位青年剑客松口气,“是我等误会,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巧妹冷哼,“你们又是何人?”
青年道:“在下寒剑山庄六剑客。”
“寒六?”巧妹挑眉,“寒剑六君子,你便是其中之一?”
“是。”寒六正色,仿佛提起这“六君子”三个字,他就感到无比荣耀。
巧妹却嗤笑道:“我曾听母亲说,寒剑山庄的剑客都没有心,如今一看,母亲竟是说错了。你们不仅没有心,还没脑子。”
寒六脸色一僵。
“你们几个大男人,脑袋还在头上来,便跟没长脑子似的,无凭无据来欺负我一个小女孩,如今真相大白,你们说不要计较我就不要计较了?你们倒是大方得很嘛。”
寒六很是尴尬,方正的脸红了红,早知道,他就不出这个头了。
“巧姑娘,”步晚钟摇摇头,冲梁上抱拳,轻轻笑道,“变故突生,大家心中惶然也在情理之中,今日权当我等欠了姑娘一份人情,还请姑娘宽宏大量,施以援手。”
是啊。
众人后知后觉,巧妹既然洗清了嫌疑,那他们就可以放心请她帮忙了!
一时间,众人看向巧妹的目光都充满了热烈。
巧妹撇嘴,“人情都是假的,我弱水门这些年救过的人不计其数,在这堂中的大多数人恐怕都受过我弱水门的人情吧?可方才我为人攻讦之时,可有人念在人情为我排忧解难?”
那大汉的朋友懊恼地盯了眼大汉。大汉涨红了脸,将头埋得更低了,不敢面对众人的谴责目光。
“那姑娘要如何才能救人?”步晚钟不慌不忙地再问。
巧妹挑眉,“随便开条件?”
还不等步晚钟说话,寒六等人已经先行出声,“那是自然!只要我等能够恢复功力,钱财武功,随你去选!”
“我有良田百倾!”
“我也是!我还有武功秘籍,只要你救我,我愿意将家传绝学教给你!”
如今山上死人太多,看门的力士死不瞑目,身为朝廷员外郎的周沙遍体鳞伤,暮云庄主与风华宗主生死不明,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周沙狰狞的面目还在堂中,让他们绷紧了神经,手脚发凉。
巧妹讥笑,直接将众人驳了回去,“我弱水门钻研医术只练轻功,你当那武学是拿着秘籍就会的吗?”
“良田百倾?钱?我弱水门最不缺的就是钱。”
步晚钟无奈,让众人稍安勿躁,平静的眸子落在巧妹身上,不骄不躁,态度自然,甚至带上一丝笑意,“姑娘既看不上这些,那又要什么呢?”
巧妹偏头看着他,玩笑道:“如我要你,你也肯?”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接一个地看向了步晚钟。恐怕在场九成九的人都希望他点头,就连玄机塔主都哈哈笑道:“若能成此一桩姻缘,倒也算是佳话,据我看来,应了也无妨!”
步晚钟却摇头,“在下心有所属。”
“哦?是谁?”巧妹挑眉,“有我好看吗?”
“他啊……”步晚钟俊逸的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眼帘一垂,看向手心,“简直面目可憎。”
众人:“……”
巧妹瞠目,“既然她面目可憎,你还将她放在心上作甚?还不速速摘了出来,我好住进去!”
步晚钟被她逗笑了,“若情能自已,世上也无‘遗憾’二字?”
“她死了?”
“已去多年。”
原来是个死人。
这堂中也有死人。
巧妹看了眼死不瞑目的周总管,又看向那红纱幔帐后挤成一堆的伶人乐师,冷不防对上一双深刻沉默的眼。
那双眼像是带着魔力一般,让人看过去就猛地一呆。
她这一呆之下,那人薄唇一勾,巧妹不由得脸上一红,干咳一声收回视线。
“算了,我也不与你玩笑了,”巧妹轻盈地跳下房梁,“我只告诉你们,这毒若是在弱水门,要解不难。但巧妹难解无药之毒,最多将你们身上的压制六个时辰,若是六个时辰后我们还想不到离开暮云山庄的方法,或是中途谁再中毒,那就只能等死了。”
众人大呼口气。
方才看步晚钟跟她说话早就急得冒火,总算巧妹松了口,别说六个时辰,就是能拖延一个时辰那也值!
“而条件,”巧妹慢悠悠地勾唇,“步盟主如此聪慧,想必不用我言明。”
步晚钟颔首。
巧妹狡黠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沉重,“盟主明白就好。”
步晚钟没再说什么,他同玄机塔主对视一眼,玄机塔主心领神会,低沉地笑了,“交给我吧。”
玄机塔主带着巧妹给众人施针,步晚钟则回头,一步步走进了红纱垂幔。
幔帐墙边,陆长思靠在壁上神色轻松,丝毫看不出来已经中毒的迹象。
步晚钟的脚步渐渐停住,停在一步之外。
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将那轻挑笑容下的冷意看得一清二楚,而后,他将视线一偏,落在了坐在他脚边的佝偻老人身上。
“盟主有何事?”陆长思身体一晃,挡住玉老。
步晚钟深深地、长长地吸了口气。
他看着陆长思,露出完美温润的笑来。可陆长思却眉心一跳,莫名有些头皮发麻。
“陆堂主方才无恙乎?”
陆长思警惕道:“还行,好在没吐血。”
“是我手重了,”步晚钟嘴角一抽,看着竟像是在冷笑,“方才陆堂主踹开条案的动作,让陆某想起了一个人。”
陆长思问:“什么人?”
步晚钟道:“一个总喜欢背后偷袭我的人。”
“你还活着,可见他没偷袭成功。”当盟主真累啊,居然还要被人刺杀,幸好自己死得早。
“是的,他没成功,”步晚钟转身,“我杀了他,一剑穿心。”
不错不错,杀人就是要冲喉咙、心口刺,免得留下漏网之鱼,可见这孩子骨子里还是狠辣无情的,陆长思咂舌。
“一起走走吧。”步晚钟突然开口。
陆长思偏头想了想,道:“行。”
两人步出大堂,先前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琳琅别院里的侍卫也早就毒发身亡,无人收尸。
到处都是尸体,似乎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毒气,叫人浑身不舒服。
陆长思怀疑是步晚钟给他那一下有点狠了,来到栈道之前,陆长思忍不住扶了扶一旁的木桩。
不知道刺杀他的到底是什么人,竟叫他留出这么大的阴影,嘶,那一肘击放在二十年前,几乎能要了他的老命。
“很疼?”
陆长思眼皮轻跳,回头看去,步晚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几乎贴着他的后背,顺手就按住了他放在木桩之上的臂膀,面无表情地凑上来,另一只手直接锁住了他的腰,并解开了他的腰间金钩。
陆长思吓了一跳,忙伸手按住他,皮笑肉不笑道:“不劳盟主动手,在下可以自己调理。”
步晚钟目不转睛,瞳似点漆一般。
这样纯粹的黑眸,实在美丽,也实在少见,陆长思记得自己当初就是看中这双眼睛,才把人留下的。
不曾想留了个白眼狼。
盖因当年接触得太多,他现在并不是很想跟这个白眼狼接触。
但步晚钟却不以为然。
他的手根本没有松动之意,反而陡然收紧,陆长思与他齐高的身体硬是被扯进了他怀里,腰一弯,活生生矮了一截。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步晚钟觉得很荒谬。
毕竟以前都是自己这么抱着这小崽子的,那时候的步晚钟才十五六岁,还是个脸冷性格更冷的小屁孩,每天就喜欢学那老道士打坐修身,活得没有一丝少年气。
陆长思喜欢热闹,总是想方设法破坏他的清净,逼急了,这小崽子就给他下迷药,干事一点不人道,简直像个魔教教徒。
时间过得有这么快吗?
那小崽子都长得跟自己一样高了。
不对,这也不是他的身体。
但这种感觉让陆长思有些怔神,他突然发现,那少年郎已经到了可以将他困住的年龄了。
他变得这么高、这么强、这么受人追捧敬爱,让玄机塔主那混世魔王都甘愿听他的话,就好像……跟他记忆里的是两个人。
也许这就是两个人呢?
陆长思忽然有些恐慌,也许这不是他的世界呢?也许他认为的故人不是故人,他希望见到的小崽子也不是那个小崽子呢?
只有自己被永远抛弃在昨天。
“怎么不说话?”步晚钟在他耳后吐息,手上动作一点没慢,都快伸到他的肚脐了。
陆长思陡然打了个激灵,声音蓦然冷了下来,“你最好放开。”
小畜生白眼狼,要不是这具身体太弱,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是吗?
步晚钟垂眸,凝视这张陌生的面容,眼底逐渐一丝猩红,像是从深渊最底处慢慢睁开眼的猛兽,缓缓苏醒,嗓音压抑却清醒。
“毒加重了你的伤势,我若放手,你怕是要站不稳。”他顿了顿,“我不会放开你的。”
陆长思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不放”这种话,怒气稍减,竟有些愕然。
不是……
此时此刻,他撑着木桩,陆长思抱着他,身体交叠,呼吸交织,还四下无人,你还说这样的话。
陆长思:“……”
不是他思想太龌龊,而是这个姿势和气氛……少年你不觉得很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