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只怕没有比暮云庄主更拖沓的人了。
他大张旗鼓地“广发英雄帖”,又备齐了美酒佳肴、美女歌舞,红巾彩服迷人眼、百戏成拽乱客心,然而过了一个多时辰,暮云庄主却始终未曾出现。
就是干喝酒、干吃肉,这么久的时间,也足够将一匹兽马塞成壮
骆驼了。
若非这曲乐柔软动听,怕是有不少人已经拍案而起要离了这闷地儿!
此刻,暮云山庄的宴客大厅中。
左文右武列次而坐,文首是一推官,朝中小员,乃是三年前的秀才,却不像他旁边那些读死书的呆子那般见不惯武者洒脱气态,坐得端端正正像菩萨,嘴里叽叽歪歪如酸妇。
“衣冠不整,坐无坐相,竟还有脸上堂,果真是乡野匹夫,令人不齿。”
推官挑了挑眉,暗道你以为这些江湖人跟你们一样拧巴么?吃个饭连筷子拿几寸都要斤斤计较。
他端坐着,两手插在袖兜里,老神在在地静听垂帘后的款款曲乐、皇皇歌舞,好像悠闲自在得很,只是耷拉的眼皮下嘴角紧绷,看起来很是烦躁。
“那领头的男子是谁?生得好生俊逸,瞧他拿着拂尘,莫不是个道士?”
推官有些皱眉,今儿大家齐聚一堂是为响应朝廷号召破案,并不为别的。熟料这随行几人连对面坐着何人都一无所知,回头查起案来,只怕又得拖后腿。
他那凉薄的眼睛掀起了一丝细缝,冷冷笑道:“连武林盟主是谁都不知道,你们也好意思跟过来查武林人的案子,还是早早收拾走了,免得等会武人相斗,把那真气当成仙法,吓得屁滚尿流!”
这人瞪着一双大眼睛,并没有打退堂鼓,反而因为推官的话倒吸了口凉气,颇感兴趣地凑上前,像是一个打听哪家姑娘腰细手软的纨绔。
“那就是传说中的武林盟主?”他啧啧有声,不住拿那忌惮的余光去打量对面,“前些年西域魔教入侵,五大长老与少林方丈在断臂台上斗了三天三夜,方丈力竭,险些被抓去魔窟。据说便是他夜奔七日前去营救,故此得了小孟尝之美名,怪道人也生得好,果然相由心生!”
推官“嗤”的一声,“剑客青鸾也生得好,好得让咱们公主都疯了,把朝廷的员外郎、推官、侍郎、尚书闹了个天翻地覆,说什么要找出凶手挫骨扬灰,我看那青鸾倒有几分妲己之姿,未必就好。”
他也不压着声音,听说武林人耳力出众,这堂中虽然歌舞升平、曲乐如瀑,但想必并不妨碍什么,索性大大方方由着他们听去。
只不料想他一说完,对面那红纱垂幔后就传出哈哈大笑,“这位大人说得不错,可妲己不过一女子,这男人要是管得住自己,就是千百个妲己又算什么呢?”
堂中霎时一静。
这文武堂会开始到现在,文士武夫便从如同楚汉分明,冷不防有人打破这个界限,热闹的大堂反而安静了下来,都看向了两人。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好奇得很。
江湖人,庙堂人,他们会交流什么?
对江湖人来说,庙堂是个很暧昧的地方,那里有可以让他们卑躬屈膝的军队,可除了那些武将,统领百官的皇帝和文臣却又脆弱不堪,一只暗箭就能取命。
对庙堂人来说,江湖就意味着鱼龙混杂、刀光剑影。而通常太平盛世是没有这么多江湖人的,江湖人多起来,就意味着吏治的不清明、上位者权利不稳。
大家彼此都看不过谁,却也斗不过谁。
这江湖人怎么跟庙堂人笑起来?
他在笑什么?
笑可以改变什么?
推官那层眼皮像是练了千斤坠,好艰难又抬起了一丝,嘴角也顺势扯出了对应的弧度,“这位大侠说得极是。古来多少雄主,惯喜欢用女人当挡箭牌,什么苏妲己、杨玉环,在我看来,可比那窦娥冤多了。”
“兄台高见。”
旁边的书生却不认同,“可有那蠢笨妇人,教坏子女吹枕头风,叫男人心猿意马,犯下错来。圣人有言‘食色性也’,若是女人贤德,后宅和睦,能相夫教子,助男人修身养性,男人何愁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陆长思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那推官反而乐了,“你身上的衣服挺好看。”
书生一怔,“呃……当然,是我娘子亲手绣的!”
她说这话时不无得意,推官于是又道:“你家娘子定然就是那贤德之人。”
书生脸色微红,“那是!除我娘外,她最是贤德。”
“你先说你娘子贤德,这会儿又说你娘贤德,那我问你,”推官冷笑,“你身边既已有了两个贤德之人,怎么还管不住自己,要跑去外面养外室?”
书生惊呆了,脸也彻底红了,气红的。
他看着推官的样子充满了震惊,“你胡说,我何曾养外室?你……你休要为了巴结别人,便污蔑于我!”
这样的风流轶事,漫说书生,那武人也是极好奇的,不由得都伸长了耳朵,想要一听究竟。
推官牙尖嘴利,那永远睡不醒的样子都好像因此有了精神,“你夫人乃是双面绣娘,京城何人不知?你袖间刺琵琶别琴,有夫妻情深之意,领口生绡烙福,托妻平安之愿,而兰青款袖衫上又有发丝绣出鸳鸯,托付衷心,偏偏那小隐士帽却是单面绣,品质拙劣,绣的还是一尊棱角分明的石佛。”
书生将双面绣穿在身上,又将单面绣戴在头上。
一个用来炫耀红袖添香,一个用来彰显男儿本色。
呵。
推官哼一声,我行我素,将一气儿的烦躁都发泄在了书生身上,“‘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这般典故你竟不知?可笑!若非日日心存念想常伴左右,谁有心思求你石佛动心?”
一席话下,众人面面相觑,就只有对面的玄机塔主从怀里掏出把小扇子和细毛小笔,乐呵呵地记了一笔。
他还道是哪个无名小辈坐在头首,却原来是那个一点火就着的“鬼神判官刘推子”,暮云山庄将此人都请了来,也算是花了大功夫了。
书生一把将帽子摘下来,满头的黑发一下子散了,瞪着那石佛绣像变了脸色。
“这……”书生恨恨地戴上帽子,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他看见推官在冷笑,同僚在蔑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用一种古怪而谴责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在嘲笑他的失德,讽刺他的虚伪。
他无地自容,又羞愤强词,“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世间平常,刘推子,这点小事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我未曾将外室带回家中,亦是为了家宅和睦、为了娘子着想!”
“休要吵嚷!”推官不耐烦地闭上眼,半点没有出风头之后的得意,“养了便是养了,早早儿认了谁稀罕搭理你?”
书生瞠目结舌,臊得脸色铁青,愤然甩袖,竟是当场去了!
满堂哄笑。
他们当然要笑。一个厉害的男人,当然可以有很多个女人!书生养外室而未养于家宅,这当然也是一种仁慈!他们笑的只是书生的脸皮太薄,竟被这小事气得面红耳赤。
这一笑,仿佛拉近了众人的距离,好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美事。
步晚钟也笑,却笑得很不同。
他的嘴角上扬,眼尾却耷拉着,瞳孔里毫无起伏,就像在看一场荒谬绝伦、无耻下流的龌龊戏,眼皮都不愿意正视他们,仅仅是为捧场而掀了掀并不想动弹的嘴角。
陆长思瞧着有趣极了,偏还故意说话刺他。
“怕是那相敬如宾的夫妻,再也回不去了。总是我不该出声,唉,罢了罢了,还是安心填我的词作我的曲去吧!盟主以为如何?”
玄机塔主眼珠子一转,瞥见步晚钟好似轻轻皱了下眉头,乐呵呵道:“今儿词曲合该应景,莫不如就唱一曲挂真儿?”
“妙,大妙!”陆长思眼睛一亮。
步晚钟叹口气,“前辈也要同他一起胡闹吗?”
“欸!”塔主轻描淡写道:“你错了,是他在胡闹,不是我在胡闹,他胡闹只是唱个曲填个词,我胡闹则是打个架下个毒,可见本塔主并没有胡闹。”
步晚钟:“……”
“再说年轻人,年少风流谁不曾有?何必如此正儿八经?”
玄机塔主话音未落,满堂便闻曲乐一边,旖旎悠长,女优伶轻吟慢唱:
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
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
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
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
变一管玉箫儿,在你指上调。
再变上一块香茶,也不离你的樱桃口……
满座一静,随即笑声如潮,差点震破了房梁,噗噗的吐酒声不绝于耳,“哈哈哈哈!好一首淫词艳曲!这是谁点的?点的好,点的妙!!”
步晚钟苦笑,红纱幔帐中,陆长思似笑非笑地靠在柱子上,一旁的玉老摇摇头,无话可说。
陆长思也并不想胡闹,只不过见步晚钟一发的正经,忍不住想逗逗他,但见对面那酸秀才们都微微变了脸色才觉不妙,正要叫人下一只曲子便换了吧,侧头看时,却见红罗绯缎一闪而过。
他挑了挑眉,正要上前,打拍子的手鼓乐师突然浑身一震,瞳孔放大,仰面倒地!
堂中歌舞未停,笑声盖过了尖叫。
周总管捂着喉咙从门外走了进来,步伐踉跄,双眼猩红。
腰肢细软的舞女惊恐万状地仓皇散开,周总管七窍流血、左臂齐肩而断,下体全湿,恶臭弥散。
喧闹一时的厅堂,刹那间,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都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笑声卡在脖子里,涨得脸红脖子粗,滑稽、扭曲。
“啊……啊……”周总管大张着嘴,双眼几乎从眼眶里瞪了出来,发出了最后的哀鸣,“水……”
水!
陆长思眼皮一跳,长腿如剑,抬脚将步晚钟面前的条案“砰”的一脚踹翻。谁想步晚钟反应更快,手肘竟向他肚子上狠狠一击,分毫不查地击中他的肚子。
“水里有毒!诸位,封住穴道!”
陆长思猝不及防,呕的一声,将今天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陆长思:“……”
很好,他今天终于领悟到了一个新词。
新仇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