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云峰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处繁花绚烂、迷雾重重的低谷，那里有两“不得”。
一是入不得，二是出不得。
偏偏这武林盟主还总是喜欢在萧索云峰外挂了个牌子，牌子上赤条条写着两行大字，字迹沉重流畅、笔走龙蛇，点撇勾揦入木三分，正是：
渤海擎天岂不凡？能人志士便向前！
嚯！
活像在挑衅天下英雄，争教人不堪忍受！
江南盐帮十八堂主联手挑阵，正堂主练得一身独步武林惊鸿踏雪的轻功，能履江水如平地、踏柳叶以登天。二堂主熟知九宫八卦、奇淫劲巧，盐帮九船横行官路二十五年，至今完美无缺！
三堂主天生四耳，能识叶落飞花、蚊讷之声，同五位副堂主出身少林，凭借金钟罩铁布衫一齐镇压长江七十二路匪患，名声广传！而下十位护法更是精通剑阵刀光，普天之下，唯有寒剑山庄能够与之抗衡。
这十八人在一起，就是地府也能闯得！
然而谁想，却是一朝失陷在“萧瑟秋杀”阵，足足迷路了三个月，才被远游而归的步晚钟给接了出来，出来时一个赛一个的萎靡狼狈。
叱咤江南的盐帮十八堂主就地解散，跟随正堂主回到盐帮的只有十人，天下为之哗然。
陆长思乍然听到步晚钟邀请自己前往萧瑟云峰，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叫他极感兴趣的“萧瑟秋杀”，而后才是那“两不得”。
入不得，出不得。
陆长思遂笑道：“盟主虽有心高看，然在下不过区区一介乐师，汲汲营营为一堂之生计，何敢怠慢，洒脱周游？”
步晚钟见那烛火明灭，灯影柔光照得他双眼清明纯粹，不由一笑，收了拂尘，问道：“不知堂主要在暮云山庄落脚几日？”
陆长思转动手腕，“这就要看此文武堂会要办几日了。”
两人一齐看向周总管，周总管笑意越盛，“武林中难得盛况，怕是当年武林大会之时也未得如此热闹，自然要众人尽兴，如此才能好聚好散，盟主以为如何？”
武林大会甄选武林盟主，乃是以武会友，何等盛事，亦何等单纯，而文武堂会却是连那儒庄书生都请了过来作词作赋，美其名曰文武沟通，其实却有些不伦不类了。
步晚钟笑容不改，从容回道：“当年的武林大会不过是晚辈之间切磋较量，今日文武堂会却连玄机塔与风华宗都一起出来了，想必少林、峨眉等亦不在话下，自然要尽兴才好。”
回得好！
陆长思若不是有了前车之鉴，此刻怕是早就大笑出声。他奋力忍着，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讽刺，瞅了一眼笑容微僵的周总管。
世人岂不知，玄机塔与风华宗固有绝顶之辈，然其在武林上的地位却是远远不如武当、峨眉、少林，而这次暮云山庄打着朝廷的名义征兆天下有能之士，却偏偏……没能找来少林与峨眉。
步晚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偏偏要提起这一点，还这般的彬彬有礼，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看来这小子果然长大不少，插刀子都知道挑软的来，而不是拿出那把缠在腰上的“秦风”，不知变通地戳人家心窝子。
他虽不喜欢这小子越发的虚伪，但好歹是自己养了几年的人，又是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子，总比周总管这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东西讨他喜欢。
周总管笑容不太挂得住，扯着胡子的手险一用力将脸都拉扯地扭曲了，步晚钟歉然一笑，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又开口道：“哎呀，是晚辈记错了，少林宏德方丈、峨眉了然师太正逢闭关，恐怕是来不了了。”
陆长思着实忍不住了，噗嗤一声失笑，被那周总管青着脸狠狠瞪了两眼，“陆堂主，暮云山庄是请你来奏乐的，你在此耽搁也久了，还不进去？”
陆长思恍若未闻，笑得反而更加大声，叫旁边的步晚钟都无奈了，“堂主。”
他声音温柔，意在提醒陆长思谨言慎行。
陆长思却是不屑的，他我行我素惯了，就是前世因此被人杀了，这习惯也未能改掉，否则也不会到这暮云山庄来。
他转身，不理会周总管阴沉的目光，抽出木笛在手中转了一圈，放在唇边，手指轻轻一按。
一段激荡、欢快的笛声应时应景地响起。
那洒脱不羁的青年一眼未回，步晚钟却觉得愈发的熟稔，默默记住了这调子。
“乡野之流，粗俗无礼！”周总管冷笑，也不知是在骂谁，转头却对步晚钟虚笑，“时间不早了，诸位前辈恐怕已经在堂中等候，盟主大人，请随我来。”
步晚钟不动声色。
他分明是按着贴子上的时间来的，却比别人晚到了半个时辰。这早来晚来都是无礼，步晚钟心知吃了别人的暗亏，倒也不急。
左右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物，看来接下来这几日，他应当不会太难过。
陆长思，死当长相思？
不好不好。
步晚钟微妙地勾了勾嘴唇，温润笑眸中带出几分漠然。
特意出现在此，到底，是为了提醒他什么？
·
行至正堂，已经有先来的客人入宴，
老师傅已经带人慢慢走了两曲《清平调》，正是缓和有度、轻柔似波的曲子，听这曲子，便叫人不自觉地静心，不会因为客人来得慢而感到焦躁。
自然，效果都是有限的。
红纱之后，一行侍女端着几个果盘与果腹的饭菜走了进来，红着脸来到陆长思身边，“陆先生，这是厨房派人送来的，今晚时间还长，请各位师父抽空用些饭食，免得中间气力不济。”
放下饭菜之时，领头的侍女看到了陆长思抚弄琴弦的手。
那双手匀称修长，仿佛天生就是用来抚琴弄箫、拈花掐诀的，只是想象，就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香洁美妙、如诗如梦。
女侍耳朵滚烫，含羞带怯地看了眼陆长思。
陆长思毫不吝啬自己的魅力，肆无忌惮地冲着女侍抛了个暧昧深情的眼神过去，逗得女侍腿都险些软了，忙不迭跑开，到了遮住伶人的红纱幔帐出口时，还特特儿的回眸一笑，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陆长思低声轻笑，正要收回视线，余光一扫，却顿住了。
离乐班子最近的座位，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玄衣道袍、玉冠长发的客人正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
隔着一层红纱，那张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无一处不精致的五官不比在外棱角分明、英气俊朗，却反而有种雌雄莫辨的柔美，沉静端庄的身影在红纱后就像静静绽放的优昙花，让人不禁生起一股掀开帘子的冲动。
让陆长思止不住一愣。
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妖孽了啊。
陆长思肆无忌惮地同他对视，什么时候乐班子又换了支曲子都未发觉，直至那人先败下阵移开视线，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了什么。
方才，若不是步晚钟在不满他同侍女眉来眼去？
啧，才说他长大了，没想到还跟小时候一样，对上女人的事就一点机灵劲都没有，如他这样深山清修，却要何年何月才能给自己带个徒孙出来？
他在这里遗憾叹息，步晚钟心下也是莫名所以。
方才本想同他打招呼，谁料想他竟与侍女传递眼神，步晚钟胸口平白生出一股郁气，竟差点连完美的表相都维持不住。
“盟主有心事？”
步晚钟回神看去，右手第一位坐着一名方脸儒生，头戴巾冠手握核桃，虽上了年纪，却不失堂堂仪表。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行走繁华的富商混了进来。
但没有人会这么想，也更没有人把他手里的东西叫做核桃。
能吃的才叫核桃。
会杀人的那叫凶器。
玄机塔塔主就喜欢这样的凶器！
他不仅自己喜欢这样的凶器，还愿意叫别人也用这样的凶器，最好全天下都用这“凶器”——不仅能打，还能吃，不好吗？
步晚钟还知道，这对凶器里藏着两颗药，一颗毒药，一颗解药。
毒药杀人于无形，解药救人却要叫对方痛苦万分，仿佛全身上下都被蚂蚁爬过一遍，又被老鼠啃过一遍。
若说天底下有什么解药比毒药还让人害怕，那玄机塔主手上的凶器若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步晚钟也不敢。
他苦笑道：“塔主休要叫晚辈盟主，实在是当不起。”
“哈哈，滑头，”玄机塔主身体偏了偏，嘴角一扬，“方才见你看那侍女，怎么，一见钟情了？”
步晚钟道：“不敢。”
“不敢？”
“那侍女身上有毒。”
玄机塔主默了一下，迅速调整表情，“哦？”
步晚钟叹道：“这世间至毒不过美人，不是吗？”
玄机塔主定睛看了看他，“嗤”的笑开，而后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意味不明道：“盟主莫非是觉得，剑客青鸾，竟是被女人所杀？也是被女人挖去双眼、断了四肢、掏去心肝？”
这怎么可能呢？
他笑，“这世上有哪个女人，肯舍得这般残忍地取他性命？又有哪个女人见到他，会不舍得放下手里的刀剑？当世之中，只怕便是男人，也无半个。”
哦？
武林日新月异，何时出了这等从未见过的奇人？
陆长思伸长了耳朵，便听步晚钟缓缓道：“或许正是因为当世之中没有女人舍得取他的性命，所以，他才更有可能死在女人手中，不是吗？”
玄机塔主沉吟，心道这几乎不可能，但转念一想，似乎步晚钟说得有很有道理，手中的两枚核桃瞬间转得更快了，轻轻“嘶”口气。
“倘或世上真有这样的女人，那我定要见她一面！才不坠了我玄机塔武林百事通的名头！”
“见了又如何？”
“那自然是问一问她，她到底是如何下得去手的！”玄机塔主有些激动，随即目光一凝，看着步晚钟挑眉，“方才是你在问我？”
步晚钟轻笑，回头看向红纱垂幔，“堂主问的问题在下也想问，那便算是我问的，也无不可。”
玄机塔主跟着回头，就见一个姿仪风流、五官深刻的郎君挑着帘子笑眯眯地瞧着自己，问：“青鸾长何模样？竟能叫天下男人和女人都不舍得动手？那若是瞎子呢？难道他的声音也这般勾魂摄魄，叫人一日不听就心痒难耐？若是如此，他倒的确是活不久的。”
“呃……”玄机塔主没见过陆长思，还道是哪个门派的后生小辈，倒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感到很稀奇，粗声问道：“小子此话怎讲？且说出个道理来！”
陆长思莞尔，“倘或有人不见他的模样就要难过，不听他的声音就无法入眠，长此以往，必然疯魔。那最好的方法，不是将他困在身边，就是将他彻底抹杀，此非人之常情？”
步晚钟举杯一顿，深吸口气，“……此话，甚是有理。”
“嗯？”听起来你还颇多感慨？莫非这些年你竟也春心萌动过不曾？
不得了啊，什么美人坯子能把这家伙迷住？
那人怕不是九天下凡的仙女吧？
步晚钟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的，里头仿佛浸着一潭死水。
“至情者至狂，若有人对我极好极疼，又极无情无义，那自然就是极招人恨的。”
陆长思伸手揉了下鼻子。
好像有点痒。
“嘿，”玄机塔主怪笑，“凭你二人这般想法，那怕是天底下适合你们的，只有彼此了！旁人恐怕有那心，也没那命！”
陆长思：“……”
步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