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林寒洞肃。
匍匐的剑客瞋目裂眦,纵插在他眼前的青钢寒铁剑映出一双挖空的眼。
其实,那已经不算是一双眼,而是两个窟窿,潺溢的血液像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一半拐弯入了口喉,一半浸入漆黑泥层。
他这双眼很特别,特别的美,美得颠倒众生,眼波流转轻而易举便令红粉郎君心折,谈笑之间又催生多少风流传奇。
这么美的眼睛,总是让人又爱、又恨,又嫉妒。
如今,终于没人再嫉妒他了。
剑客空洞的两涡血窟窿中,似有一缕幽光闪烁,死死地瞪着剑中的自己。他断裂的手臂还遥遥指着青钢雪玉,死前定格的疯狂使得那张本就扭曲的面孔越发狰狞。仿佛他还在呐喊、哀嚎。
不远处,摇曳的海棠花铺出壮丽的艳色,清冷的月光点缀出几分明亮,凋零的花瓣紧靠向削薄的剑刃,而后与之错身而过。
像沉醉风中的曼妙舞女,带着一抹象征天真与纯洁的少女粉红,转动柔软腰肢,莲步轻移,袅娜出远方……
那张扭曲而疯狂的脸,痴痴地看着少女。
谁在隐隐叹息。
惊动鸦雀寒羽。
·
正厅人来人往,宴馔盛设,礼数周正,园林之间繁花似锦,构造奇特。
宴会开始之前,宴乐丝竹当缓缓流淌,鲜艳清香的海棠花一盆盆送进来,又一盆盆散开在各个角落,比那厅堂中央缓带轻裘的美人还要让人喜欢。
陆长思有趣地看着两边的海棠花枝儿,嘴角勾出一缕讽笑,转身离开,漆黑柔顺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飘出波浪似的弧度,姿态潇洒,步若点云,叫旁边双眼呆滞的老人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这是你的乐堂。”老人嘶哑地提点。
“这当然是,”陆长思回眸,笑了,“你也是。”
老人闭了嘴,枯叟矮小的身体靠在柱子旁,瞳孔浑浊,似睁非睁。
陆长思大笑,随手便将一杆木笛带上,脚边价值千金的古琴却被他当成了累赘,一脚踹倒了角落。他又继续往厅堂外走,最后站在那大红灯笼之下,兴致盎然地欣赏暮云山庄的景致。
灯笼上贴着金箔,打旁边过来的人看了他一眼,不觉目光一凝。
陆长思微微一笑,侧身道:“请。”
那人不过是个普通下人,但目光却凌厉得很,定睛瞧着陆长思不像是个普通人,正要问他,却见他手里握着一杆朴实无华的木笛,瞬间明白过来。
这是玉梁来的乐师。
他失了兴趣,态度高傲地离开,陆长思却禁不住“嗤”的笑开。下人倏忽回头,陆长思掩饰失态般捂了捂嘴,没再出声。
下人皱眉,深深看他一眼,这才又离开。
陆长思从容自若,目光扫过这人双脚,眼中笑意更浓。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这院中到处都是,陆长思不动声色间,已将所有人纳入自己眼底,却无一个是自己想找的人。
如梦堂的老师傅还是从堂内走了出来,就像当初跟着陆长思从玉梁离开一样。
他枯叟矮小、行将就木,却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又轻轻盈盈。
陆长思最喜欢他走路的方式,这满面沟壑的老人比院子里隐秘年轻的杀手们要有趣很多,也神秘很多,至少到现在,他还看不出这老人的深浅。但他知道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这老人一定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老师傅看见他时微微一顿,“东家还在找人。”
老师傅木着脸,满脸的皱纹,每道沟壑里似乎都藏着无情和漠然,佝偻的身子像是被人打折了脊骨,全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二字。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如此,这宴会上却好像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古怪。
他也是陆长思选择留在陆家的理由。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复活一定跟这神秘的老者有关系,但他并不着急追寻答案。
他在追寻一个人。
“何必着急?该来的总会来的。”陆长思回答得似是而非,将木笛跟折扇似的甩出了花,靠在廊边的柱子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恭维假笑,硬生生在这热闹喜悦的地方挤出一方冰冷深沉的天地。
老师傅微微皱眉,满眼的不赞同,“你不该离开玉梁,这是陆家的规矩。”
“陆家没有这样的规矩,”陆长思胸有成竹,用木笛指着自己,琼勾似的唇角带出笑意,“自由,就是我的规矩。”
老师傅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玉梁,并不意味着自由。”
陆长思不以为意。
“你不信我。”老师傅叹了口气,“我没有害你的理由,你还是我的东家。”
“你没有害我的能力,”陆长思抱着手,轻叹道,“这一点,我很相信。”
老师傅感到无奈,他用那鸡爪子一样的手轻轻拂了下如秋草般枯萎的白发,像个娇羞的女郎。然后他细细看了几眼陆长思。
他就像个弱质书生,结实的肌肉都被青衣遮住,长发扎成一束搭在肩上,鎏金缠丝裹着一枚古玉扣在发结上,那枚玉就跟他的人一样,有着漂亮的外表,和冰冷的内心,以及毫无温度的体魄。
还有一绺头发从左侧耳畔垂下,有点勾人,他的眼窝比一般人深,整张脸干净细腻,剑眉山鼻,看起来有几分异域美人的味道。
他不笑时冰冷无情,一笑起来,连眼神都像是春水浸泡过一般,温柔又多情。
这样好的相貌,三年内来逐渐为人所知的名气,前往陆家提亲的人不知多少,却无一个能坚持盏茶的时间,就被那双无动于衷的墨眸看退。
老师傅避过一旁进出的侍候人,走近两步,语重心长,“东家,你到底要找谁?”
“当然是来这宴会上的人,”陆长思微眯了眼,暖褐色的瞳孔微凝,嘴角缓缓上扬,状若关怀,“玉老不必在外吹风,进去吧。”
玉老欲言又止,目光扫过走廊外殊无笑意的守卫,“找到人之后呢?”
“找到人,就走。”
“不打招呼吗?”
陆长思莞尔,一偏头,眉目敛于晦暗,“玉老,我是来找人,不是来打招呼的。”
玉老轻笑,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该提心吊胆,只是头一次对这陌生的东家感到几分好奇,“东家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就为了看他一眼?”
陆长思挑眉,“难道不像?”
玉老哑声笑了,声音很难听,像是叫人捏着脖子在呻吟。他没有回答陆长思,因为陆长思也不需要回答,他径自回头,继续张罗今夜的曲目。
陆长思看看守卫,略一低头,方才舒展开的眉头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
他的确不是来看那个人过得好不好的,不过他也早就料到结果。
离了自己,那个人才能活得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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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娇百媚的美人着着烟罗石榴裙走过,艳丽的妆容吸引了众多的视线,厅堂中越来越热闹了。
陆长思微别过头,往自己休憩处寻去,未过几步,便见前方走廊上,暮云山庄的管家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他的脚定在原地,脸色出奇的平静,望着那男人越走越近,然后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这没有什么,他想,他只不过在陌生的壳子里遇到了熟悉的灵魂。
那个人越走越近,从他身上传来一缕药香,大概是丹药,陆长思勾唇玩味,毕竟道士都是要炼丹的,不懂炼丹的道士那还叫道士吗?
人越来越近了,那个懵懂孤僻的少年郎短短七年便抽条似地拔高了身体,陆长思抚弄着木笛,轻靠着柱子上,越发觉得有趣起来。
有的时候久别重逢未必就有感伤动容,陆长思只感到了平静,像是一汪死水,试图同身边的柱子一争长短。
“步盟主莫怪,我们尊主正忙着招待玄机塔的前辈,故遣小的来接盟主,绝没有怠慢盟主的意思。”
陆长思出神听着,这好像就是那个来玉梁请他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对了,周沙,暮云山庄的管家,亦是朝廷的户部员外郎。
然后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清朗、镇定,却像是铜拔一样在耳边炸开,让他精神一震,不自觉地绷紧了皮肤。
“周管家多虑了。”
他轻笑着,像其他所有人眼中那样,附和俗世仁人眼中的君子模样,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素衣文冠,挥洒着道教子弟应有的自然风流。
他是步晚钟。
步晚钟无论是额头、鼻梁、鼻翼、眉毛、睫毛、眼睛、瞳孔、嘴巴还是皮肤,都是极挑剔的极品,一颦一簇都赏心悦目。
他是陆长思曾给自己选的送葬人,也是最后摔盆倒罐送他上路的裁决者。
“晚钟是晚辈,不过虚担了武林盟主的名头,岂敢劳尊主亲临?”
连被人轻视都表现得这么风度优雅,让人无可挑剔的自信,简直……简直跟他认识的那位判若两人。
他长大了。
陆长思忍不住这么想,然后又才想起自己这具躯壳好像又比他小很多,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未落,一道平静却带着几分压力的视线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陆长思来不及收敛的笑容就这么暴露在那个人面前,直接就变成了干笑,三声,一声比一声细不可闻,又一字比一字玩味出奇。
那个人嘴角一弯,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陆长思反而不想笑了,仿佛故意在跟他作对似的,无声挑衅。
交谈声戛然而止。
并行的两人恰恰好就停在他一步之外。
周管家微微皱眉,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在笑,失了自家的礼数。
可笑的人偏偏不是他家下人,周管家看过去,皱起的眉随即一散,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摸着胡须淡淡笑开。
“这位是?”
步晚钟半步上前,并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灯笼下的青年,凝视着那双不甘示弱、莫名带着敌意的眼睛。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可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熟悉。
步晚钟面不改色,心中却已经警觉了起来。
陆长思暗骂自己失态,面上倒是不露分毫,有条不紊地持着木笛拱了拱手,从阴影中站了出来,嘴角噙着一丝近乎完美的微笑。
“在下玉梁陆长思,死当长相思的长思,特来暮云山庄献礼,”他含笑看着面前的男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当年那个男孩的影子,然后发现,一丝也没有,“第一次来名震江湖的暮云山庄,有些迷路了,方才见到……传闻中的武林盟主,略觉增长见识,喜上眉梢。”
他微抬着头,笑容动人,只隐隐的,眼底藏着冷意。
似曾相识的感觉。
步晚钟盯着他半晌,褐色的眸子里仿佛点了一滴浓墨,虹膜晕出薄雾,波澜不兴的目光里突然划过异样。
俄而,嘴角一扬,却将拂尘一扫,尘尾如绳般缚助他的手腕。
“原来是陆堂主,久仰。”
陆长思静静看了眼腕上拂尘,波澜不惊,“盟主这是何意?”
周沙也感诧异,念在陆长思也算是自己请来的百姓,比这不服朝廷法度的江湖人倒要让人敬重两分,便出声道:“盟主,此人是老朽请来的雅客,稍后是要去帷幔后奏乐的,怕是不方便往正堂而去。”
陆长思感激地看向周沙,却得到周沙一个警告的冷眼,只好委屈地眨了眨眼。
他可真不是故意的,就是觉得这孩子变得太大……太不真实了而已。
“无妨。”
步晚钟将拂尘往臂弯一放,巧劲暗施,竟将陆长思也拉扯到了他的身边。
陆长思心惊,一仰头,便同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对上,“在下与路堂主今日亦是一见如故,此文武堂会之后,阁下若是不弃,何不随某同往萧索云峰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