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六握着长剑,指节已然泛白。
寒剑山庄的剑就跟人一样珍贵,但从女公子判出山庄之后,寒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落千丈,连他们的剑,也变得不值钱了。
一切都是因为女公子,或者说,是因为青鸾。
青鸾已经死了,那女公子呢?
那个喜欢男儿装的飒爽女子消失多年,到底去了何处?如今青鸾死了,女公子是否会出现?
别人都是为了调查青鸾的死因,只有他是想来碰碰运气,找到寒剑山庄的少庄主,寒星剑法的继承人,寒剑山庄女公子,寒青!
“我出去走走,这里实在恶臭难闻。”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像是透过这尸体在看向别的什么人,眼窝深处匿着一段浓郁的恨意。
玄机塔主摸着胡须怪笑,他说天底下没有几个男人能对青鸾拔剑,但寒剑山庄里的寒剑六君子,或许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几个。
玄机塔主转着手中的两枚铁核桃,眼角沟壑溢满戏谑,那身灰仆子衣裳着实不像一个江湖大派主人该穿的。这就像是皇帝套上了乞丐袍,不伦不类的,他回头望里头看去,眼珠子滴溜溜地直转,数了数大堂里的人。
不错,活着的还有四十二个,死了的还有两个。
他眯着眼打量那几个书生,暗暗加了一句,再过半个时辰,怕是还要死四五个。
刘推子这回是彻底闭上眼睛了,嘴角溢着鲜血,眼瞧着就要魂归离恨天。玄机塔主哼笑了一声,晃悠着脚步上前,脚底在那嘴皮刻薄的推官面前站住,喃喃道:“今儿破例救你一回,若是你帮不上忙,寻不得出路,再剐了你,也算在死前泄了愤。”
这推官眼皮一跳,那黏在一起的眼皮竟然睁开了针线般的一丝缝隙,渗出寒意。
玄机塔主嘿嘿一笑,蹲下身抓他下巴,就像在市集上挑选宠物一般,披着一层皱纹的手还抓住推官的头发拆开看看,又掰开牙齿瞧瞧,惊奇道:“哟吼,竟还会些内力
,可是听见本塔主的话了?”
推官不言,但呼吸沉了一分。衡山掌门牢头就在不远处,瞧见这一幕,头皮都麻了,犹豫了一下,刚想说话,就见玄机塔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己。
衡山掌门:“……”
算了算了,老命不保,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该认怂还得认。
玄机塔主收回视线,见推官气得呼吸急促,却不敢泄声乱了真气,不由好笑,“你莫怕,我好歹是正道之人,绝不害你,我啊……要当你的救命恩人。”
他悠哉地笑起来,笑声却让推官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好像连那张年轻的皮囊都吓得铁青,身体无意识一颤。
衡山掌门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呵,报恩。
玄机塔这种武林百事通,要报恩就要用情报,而且玄机塔自诩正道,还不用他们出卖别人的情报,就要他们自己的情报。
比如你暗恋的人,你偷过的情,你撒过的慌,你平生最难堪的秘密、最阴暗的想法,他都有办法给你套出来。
若是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人闻之色变的是,玄机塔主还喜欢叫人脱光了衣服跳舞,还要请江湖上最有名的“鬼斧神工”替他们画像,将身体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甚至身上的毛发都要画得清清楚楚……
呃……简直不忍直视。
巧妹将银针如暗器一样甩出去,刺中一人百汇与商阳而血,逼出些许黑毒,起身就见玄机塔主开始将自己的铁核桃掰开,往那酸书生嘴里塞了颗药进去。
巧妹瞪大了眼睛,箭步上前,“你给他吃了什么?”
玄机塔主站起身,得意洋洋道:“药!”
巧妹惊问:“什么药?”
玄机塔主看她一眼,“不是毒药。”
巧妹倒吸口凉气,神色惊恐,“那就是解药!”
玄机塔主乐了,“正是解药!”
“解药治病救人,毒药要命害人,”巧妹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年轻推官,摇首叹道,“你的解药却比毒药还要害人。”巧妹杏眼一瞪,冷哼道:“你这老不休,好生龌龊,平白无故害他作甚?难道都怪死了,你还要他脱了衣服给你跳舞看不成?!”
玄机塔主猛咳一声,“噫,巧姑娘这话错了,我玄机塔救人素来讲究你情我愿,怎么能算是害人呢?再说,你倒此人是谁?”
巧妹狐疑,“难不成是你儿子?”
“……”玄机塔主叹气,“巧姑娘,老朽修炼七十一年,至今元阳不泄。”
噗噗,饶是情势危险至今,众人也忍不住笑了,古怪地看看这老头和少女。
巧妹脸上腾地红了,“忒!你这老头说话注意点,谁管你那……那什么!你只说,你救他作甚?他又是何人?”
玄机塔主无奈,“巧姑娘可知京中皇室国库消失案?”
皇室国库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下狱者八百零一人,斩杀六百五十七人,抄十家,夷三族,京畿之地血流成河,天下惶惶,何人不知?
巧妹疑惑地看他一眼,地上盘坐的衡山掌门却突然动了,惊疑不定道:“此案后查清,国库失窃乃是有人暗度陈仓,以迷乱之法惑众,实将库银藏于皇宫,朝中要员泱泱千人,竟无一个找到库银所在冷宫,更查出外域奸细与宫妃苟合中饱私囊胆大包天,故盗取国库里通外贼,但因手段出奇,所以此案又被叫做‘鬼神案’……嘶?”
巧妹醍醐灌顶般吸了口气,立刻看向推官,“是他!难道是他?!鬼神判官?!”
“是他!”玄机塔主呵呵笑道:“所以我救他,就是救我自己。既然是救我自己,我为什么要他脱衣、跳舞?再说,我也没请‘鬼斧神工’来啊。”
玄机塔主话音一落,那被称为“鬼神判官”的刘推子倏忽脸冒紫气、神色狰狞,身体凭空弯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双眼瞪大几欲凸出,凄惨地嚎叫起来!极为痛苦!
“啊……老梆子你!啊……老子跟你拼、唔!痛死我了……啊!!!”
众人只看了一眼,后背就突然冒出了寒气。
这是解药?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解药?!这这这……这还不如先前被毒死呢。
但见刘推子浑身冒烟,像是被蒸熟的虾,皮囊里就跟蚂蚁再爬般,气血倒流、手脚痉挛,如受酷刑凌迟,开始翻起了白眼。
那恐怖的样子吓得巧妹色变,抿唇后退,忌惮地看了眼老神在在的玄机塔主。
衡山掌门也流下一脑门子冷汗,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回头一看,身后原本还挤着十来个武林人,现下连个鬼影都没有。
玄机塔主却大笑,“欸,叫得好!骂得妙!越骂越有力气,说明这毒啊,去得越干净!”
你个老变态!
巧妹站得更远了。
……
隔着老远,步晚钟都能听见推官的惨叫,在这死亡遍布的冷夜里,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脚下一顿,听陆长思怪道:“这是什么声音?”
步晚钟没说话,顺手抓起陆长思往后院走,边走边道:“前方便是暮云庄主的寝室,也许能够找到线索。”
陆长思还想问,步晚钟却已经推开房门,漆黑的屋内冲出一股怪异的腥臭,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陆长思瞬间捂住口鼻。
步晚钟拂尘一扫,真气震开窗户,白发随着真气震动,鼓出飘逸的弧度。
“还好吗?”步晚钟回头看他。
当然不好。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陆长思过的生活都可算是养尊处优,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种阵仗。
步晚钟目光一柔,“要是受不了,就在外等我便是。”
陆长思捏着鼻子奇怪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单说这句话,他都快吐了,遂连忙又捂住了嘴,眨着眼睛用力表达疑惑。
步晚钟道:“在下嗅觉不灵敏。”
或者说,闻不见味道。
陆长思怔了下,“这么好?”
“嗯,”步晚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所以,要在外面等吗?”
来都来了。
“不,我要进去。”陆长思斩钉截铁。
步晚钟想了想,“那你等等。”他说完就自己先跨进屋子里,在左侧门边停了一下,一把抓住旁边的幔帐“撕拉”一声扯下,往某个地方一扔。
陆长思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突然听后面传来个声音,“陆堂主。”
寒六一袭黑衣,静悄悄地站在月光底下,右手按剑,左手拿灯笼,两颗眼珠子像是毫无生气般,凝视着陆长思。
陆长思微讶,“怎么是你?你怎么不在大堂?”
寒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陆堂主都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陆长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身后的屋子就突然亮了起来。
步晚钟点了一只蜡烛放在铁做的三足青铜烛台上,握着瓢把出来,看了眼寒六,微微一笑,“六君子若也想找线索,不妨一起来?”
步晚钟的脸在烛火耀动中一明一暗,山顶的风好像随时都能将那点微弱火芒吹灭。
陆长思伸手将红豆大小的摇红烛火护在掌心,那张脸被星点一样的光芒照亮,眼睫如羽低垂,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护着什么宝贝,专注而认真。
“这山上的风实在烦人得很。”火光不再乱晃了,陆长思才抬起眼帘,撞见步晚钟微微发怔,挑了挑眉,“怎么?”
步晚钟回神,默了默,将烛台塞进他手里,“屋中尸体不是庄主,死去已半月有余,恐怕暮云庄主早就已经被人控制……就在文武堂会的邀请发出之后。”
陆长思自然接过,“暮云庄主的屋子里死了人,不可能庄主无动于衷,难道他是故意视而不见?不,这不可能,除非在这寝室里生活了半个多月的一定不是暮云庄主。”
“还有庄主夫人,她身上的痕迹足以证明她被囚禁了半月……甚至一月有余,而且今天暮云庄主还接待了风华宗主,”步晚钟拧眉,“是凶手。”
陆长思恍然,“易容?”
步晚钟沉吟,“他可以易容成暮云庄主,也可以易容成别人。”
也许,就在活着的人当中。
寒六眯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低声笑开,“两位的默契,倒不像是初次见面的人。”
陆长思微愣,后背刷地一凉。
步晚钟瞥他一眼,淡淡道:“长得好看之人,在下通常都能与之一见如故。”
寒六哂笑,眯起眼睛缓缓道:“一见如故这个词用得好,听闻当初青鸾与暮云庄主沐寒烟、风华宗主华度武便是一见如故。”
他提步上前,手里的灯笼握得极稳,越过两人,直接走进了屋内,轻轻一叹,“这三个男人在江湖上广有美名,不知可曾料到会有今日下场?”
武林上广有美名的人甚多,但这三个人的“美名”却是名副其实的。
无双剑客青鸾之美风华正茂,美在仪表。
暮云庄主沐寒烟之美虽已迟暮,美在气度。
风华宗主华夺武之美江河正盛,美在心态。
他们虽是三个男人,却比天下第一美女挽心公主的风头还要盛。
但谁想到,盛极而衰会来得这么快?不过短短三年,先后一月,就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就像沐寒烟的夫人,她身姿窈窕,长发油黑,抚得一手好琵琶,亦曾是江湖上人口相传的才情佳偶,死相却让陆长思差点吐出来。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如果没有泼天仇恨,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得暮云山庄尸台高筑?
步晚钟转身进去,陆长思握着烛台,在门口看了两眼提着灯笼的寒六,转而走到步晚钟身边。
寒六在打量床榻与衣柜,步晚钟就在翻看对面的书桌与祭台。这屋里竟然还有一座小小的祭台!祭台上摆放的居然还是如来佛!
步晚钟就站在那小小一尊如来福面前,佛祖无声无息、无悲无喜,静静俯瞰人间百态,慈悲又冰冷。
暮云庄主是个信佛的人吗?
显然不是。
陆长思偏头看着那尊玉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走向地上被步晚钟用垂幔盖住的尸体。他忍着恶心,一把将垂幔掀开。
而后才发现,那尸体竟然是跪对着佛祖,以头抢地,四肢都被人钉在地上,脑袋却被人掰着,腐烂的眼眶里,眼珠子已经流了出来,仿佛正在和那尊佛像对视。
陆长思着实犯恶心,飞快地看了一眼就见垂幔盖上,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世上竟有如此恶心的东西!”
他嫌恶地将幔帐盖了回去,寒毛倒竖地擦了擦手,“他日我若死了,必得一把火烧了干净,留着尸身实在太委屈。”
步晚钟沉容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噗。
寒六不知想到了什么,訾笑两声,复又稀奇地看了他好几眼,认同地直点头,“你说得对,说到底人也不过就是一具污秽的躯体,死后留在世间污染人间,不如挫骨扬灰还道干净。”
陆长思再认同不过,一抬头,却见寒六手里拿着一封信立在及不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一封信。”寒六道。
陆长思想吸口气,憋住了,“……谁的信?”
寒六将信递出,嘴角上扬,“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长思正要伸手去接,忽然顿住了。
寒六平静道:“怎么,不想看了?”
信封很薄,灰黄色,无署名,却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这屋中的摆设明明被人翻找过,这封信为何会被留下?
而且这屋子里的人都腐烂了,说明这人已经死了很久,但地面没有血迹,恐怕是被人搬来此地,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陆长思眯起眼,寒六突然将信往他手里一凑,“还是看看吧,这可是难得的线索。”
“多谢。”
倏地,步晚钟将他手里的信抽走,却将那玉佛塞到他手里,“你看这个。”
他速度如电,陆长思手都还没有合拢,信就被人中途截走了。
陆长思呆了一下,一手烛台一手玉佛,条件反射道:“嗯?你这么着急啊?”
寒六嘴角含笑,“盟主大人别心急,一封信而已。”
“这才一个时辰都没到,你急什么?这封信又跑不了。”陆长思也很莫名所以。
步晚钟粗暴地撕开封口,并睨了他一眼。
陆长思眼皮一跳,下意识闭上了嘴。
步晚钟连信封根本没有粘合都没有发现,取出信纸淡淡道:“没什么,怕你不识字,给你念一念。”
陆长思陷入沉思。
这小崽子是不是因为中毒坏了脑子?
步晚钟板着脸开始念信:“庄主容启,在下女公子寒青,前日云山上青兄愤然离去,某甚愧疚,再难得起音讯……”
步晚钟脸色微变,在一片寂静中,继续念了下去,“听闻青兄与庄主交情甚笃,冒昧打扰,敢问庄主可否转告青兄,青兄拳拳相待,然其所询,非某能可独断。某为青兄愿肝脑涂地,报答万一,却不能舍寒剑不顾,弗逆家风。”
寒剑女公子,性洒脱,甚至有些嚣张,但这封信的语气,却让人觉得卑微。
步晚钟眉头越皱越紧,脑海里已经翻涌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想法,目光随即定在了最后一句,清隽小子上,“仓促作此书,不尽言我心。愿他岁月悠悠,风姿长久,春风得意,有凤相筹。”
女公子,寒青。
不对,这封信如果是真的,那女公子怎么可能对青鸾扫榻以待?这分明是一封绝情书!
步晚钟与陆长思抬起头,看见寒六脸色僵白怔忪的脸,濒至崩溃……
“小……师妹……没有判出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