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寒青与青鸾的相遇,传说可媲美许仙与白蛇。
在斜风细雨的江南七月,白泽大水,南宁流民无数,百姓死伤惨重苦不堪言,朝廷派下救灾银两三十万,然而抵达江南之时,却只剩三万两不到!南宁县令无法上达天听,变卖家产以赈灾,然而拔一毛何能救苍生?
县令年迈衰老,素有贤名,却在这场人祸之中,老病缠身,命悬一线,哭瞎双眼留下血书,吊死在了府衙冠冕堂皇的“天下为公”牌匾下。
次日清晨,百姓方才看见那披头散发的老县令形单影只的衰老尸体,面目狰狞,怨恨着贪官污吏,也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县令死时,身上只有一件白色血衣,印着四个凄厉大字——昏君无道!
百姓嚎啕大哭,据说那哭声震垮了受洪流袭击的断肠山,哭得御史肝胆皆惧,苦出一片揭竿而起的能人志士。把持朝政、懵逼君上的左相假传圣旨,下令围剿“反贼”,一句反贼,便欲将整个南宁县坑杀。
时下江湖震动,多少英雄好汉奔赴南宁,心思各异。
他们之中,有人想要协助百姓顺势起义,或真心为了苍生,或只是想要掀起乱世,谋出一片高官厚禄。也有人想要协助朝廷,灭了“瘟疫”,打着舍己为人的旗号,投靠左相,追名逐利。
寒剑山庄自然也去了。
寒青深知道这些被饥饿与瘟疫缠绵的流民绝不是朝廷的对手,而他们这些江湖人更是不可能对付得了那千军万马。
她去,只是想将县令入殓,取他衣袍与万民书,送入京师,送到那偏听偏信的皇帝眼前,进行最后一搏。
若即便如此,皇帝仍执迷不悟,那寒青就会带着门人,去惩奸除恶——杀左相,灭贪官,揭竿起,换新朝!
寒剑山庄有这个能力,亦有这个财力。
他们带来了粮食和大夫,所以南宁百姓也愿意相信他们,他们的老人、孩子,已经死光了,旧年妇人也没剩几个,只要年轻的男人、壮实的女人才活了下来。
然而寒青始终忘不了那一幕。
山坡上是被烧焦的尸体,野地中是骨肉外翻被乌鸦秃鹫啃食的烂肉,恶臭肮脏的腌臜物无人收拾,就连草根树皮都被啃食殆尽,他们开始吃“观音土”,吃人肉,吃自己的子女、别人的父母……
坍塌的房屋里挤满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放眼望去,寒青看不见一丝希望。
人间鬼狱,不过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寒青几乎想跟着武林同道一起反了!但他们也很清楚,他们的实力反不了。
女公子从不伤春悲秋,她银牙一咬,出钱出粮,雷厉风行地在短短七日内就拿到了万民书,带着百姓们殷殷切切的一丝希望出发前往京城。
她就是百姓的希望,是百姓的神,是南宁的救命恩人。
所以就算之后传出女公子叛出师门的消息,整个南宁都对她奉若神明。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寒青取得罪证入京的消息不知为何泄露了出去,左相竟重金买下魔教高手暗中拦截,逼杀寒青。
寒青受了很重的伤,同门师妹声嘶力竭地推开她,“少主快走!务必将东西送入京城,快走啊!!不要管我们……”
寒青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尔等都是我寒剑山庄的好儿郎!师姐会记住你们!”
她就是如此干练果决,脸上甚至不曾有过半分悲戚,只有滔天的愤恨。她走了,余下的师妹师弟们却被魔教之人围攻、羞辱。
“我带着门人去救人的时候,”寒六声音嘶哑,赤红双目,很难想象,他是在怎样的悲恸下说出这句话,“他们……衣不蔽体,浑身是伤,被魔教的畜生吊在悬崖上,奄奄一息!”
他脸上的憎恨若是可以化为实质,坐在他面前的人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他的手也在抖,手中的剑鞘不住溢出杀意。
陆长思沉默,出神地盯着他青筋毕露的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步晚钟那在月光下白得发亮的头发飘到了眼前。
陆长思不禁走了下神,抬首便对上步晚钟沉静的双眼。恍然觉得,那双眼里好像写满了难以言说的温情。
他的头发何时白的?
寒六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丝毫未曾注意到两人的互动,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青鸾。”
重点来了。
陆长思精神一震,回神看向寒六,没注意到步晚钟黯淡一瞬的神情。
“青鸾救了她?”
“是。”寒六的剑忽然不抖了,他的情绪突兀地沉淀下来,好像提起“青鸾”两个字,他就变得无比冷静。
他的冷静来得诡异,可猩红的眼睛里又残留着深刻的疯狂。
一个人只有恨到极致或是爱到极致,才会在提起某个人的时候忘乎所以,不是冷静,就是疯狂。
比如步晚钟杀他的时候,他心里很冷静,冷静到有点绝望了。
寒六身为男人,不可能对青鸾爱到极致。可似乎也没有特别恨他的理由,陆长思歪着头,却见寒六对他勾了勾嘴角,道:“青鸾很美。”
陆长思:“……”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提这句话?他现在真的好奇,一个男人能美到哪里去?
有他家小崽子美吗?切,他才不信。
他才是人间琢玉郎,犹带岭梅香。
陆长思“哦”了声,“然后女公子对他一见钟情了?”
寒六目光微冷,“少庄主不是这种人。”
青鸾在寒青力竭之时出现,日夜奔行的马匹倒在路上,寒青一头扎进了青鸾的怀里。
青鸾温柔地给她治伤,体贴地为她传功,让寒青在绝望之时有了依靠。但寒青从来不是那种只会依靠别人的女人。
青鸾在北上的路途中租了一只画航,寒青在画航只休息了半日不到,就要动身离开。
青鸾叹惋,他在画航上抚琴的样子就像一幅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好似有西湖春水,一眼望去就叫人心神一荡。
女公子素不将自己当做弱女子看,穿男装行君礼,披着绿蓑衣昂首挺胸地站在船头,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盯着男人瞧,也叫人觉不出一丝旖旎和羞怯,反而叫人想起名士风流。
青鸾大概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反被她盯得脸红,干咳一声劝道:“姑娘该上路了,我与姑娘准备了干粮和盘缠,就在马腹之上,也请人引开了魔教之人,姑娘接下来的一路,当能顺遂。”
他称她“姑娘”,女公子坦然接受,“萍水相逢,承望青兄一助,我记住了,待此间事了,便来邀请青兄前往寒剑山庄做客!”
青鸾微微笑了笑,“嗯,青鸾记住了。”
寒青微眯了眼,忽然在走前抛下一句话,“青兄还未婚配吧?我寒剑山庄不乏娇娥美子,青兄也可去相看相看。”
青鸾一口气哽住,眼皮跳得厉害。
寒青哈哈大笑,一个转身跃出,足尖点水,几个兔起鹘落直接坐到了岸边的骏马背上,拉起缰绳就再看看那秀美画航,即便转身,杨鞭策马,英姿飒爽而去。
“等一等!”陆长思听着不对,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你当时又不在画航,何以对青鸾的表现言之凿凿。”
寒六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冷不防被人打断,情绪差点没收住,“当然是事后少主说与我等听的。”
陆长思眯起眼,“他为何要说此事与你听?”
寒六没好气,“你到底还想不想听下去?!”
“……”不是你自顾自开讲的吗?
陆长思很无辜地看向步晚钟,步晚钟抿了下唇,“别闹。”
寒六等了陆长思一眼,继续说道:“后来少主一路前往皇宫,趁夜溜进宫里,因心有不忿,直接在皇帝宠幸宫妃的时候,将证物砸到他脑袋上,大摇大摆地飞出了皇城。”
陆长思“啊”一声,下意识道:“难怪民间传说皇帝不举,多半就是被她吓的。还有那个宫妃,不会正是跟异族苟合的那个宫妃吧?贵少主还看了一出活春宫啊!”
寒六:“……”
“抱歉,”步晚钟面不改色地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塞进陆长思手里,轻飘飘地瞪他一眼,而后对寒六诚恳道,“六君子请继续。”
陆长思低头一看,是一包酸梅子。
小崽子居然也喜欢在身上放小零食了?莫不是怕被困得久了那些武林人士会抢吃的,所以先做一手准备。
寒六见陆长思嘴里咬着梅子,翻了个白眼,“后来皇帝不举……不是,是皇帝震怒之下,招来大臣与左相。左相因此落马,朝廷另派人前往赈灾,且以军队护送,一路砍杀贪官污吏。”
但寒青觉得还是不够,她怕左相复起,竟暗中刺杀于他。可左相毕竟为官多年,身边能人不少,很难被伤。
寒青并不气馁,也不冲动,既然杀不了人,她就骚扰他的家人。左相贪污以权谋私,他的家人也在喝人血,寒青心狠手快,将左相三子斩杀,左相中风,彻底无法掌权后,寒青方才离开京城。
但这也导致寒剑山庄,甚至整个江湖被朝廷深深忌惮,皇帝虽然表面夸奖义士为国为民,可背后却派出周沙等人来到江湖各大门派。
暮云山庄其实暗中早就已经是朝廷的代言人,所以这次文武堂会才会有那么多人来赴宴,只是没想到,暮云庄主恐怕早就成了阶下囚,甚至这山庄上上下下从主母到烧火丫头,都死无全尸。
“文武堂会是为青鸾而来,对方似乎是刻意针对青鸾,”陆长思憋了半天,终于可以说话了,“我想,或许我们应该先入鬼林一探。”
步晚钟道:“如今整座山庄都被搜过一遍,除了这寝卧之外毫无线索,若说人有可能藏在何处,怕也只有鬼林。”
到底还是要进去一趟的。
只是先前有人引他过去,这次是他自己进去。
陆长思含着梅子,垂下的眼睫映着玉佛的锃光瓦亮的脑袋,还有旁边烛红摇影的灯笼。
这次,是他们自己要进去吗?
“鬼林迷雾深重,何况内中更有阵法分布,没有沐寒烟的带领恐怕很难入内,”寒六担忧道,“要不要再请玄机塔主也来帮忙?”
陆长思正要点头,步晚钟忽道:“当然,我需要人手。”
寒六站起身,双眼仿佛还带着恨意和疯狂,抱拳叹道:“盟主大义,若能离开暮云山庄逃出生天,寒六愿为盟主赴汤蹈火。通知玄机塔主之事,就交给在下吧。”
步晚钟瞳色微浓,平静道:“那我二人,就在此等你带人过来了。”
寒六再一抱拳,立刻转身去了。
他走得很急,旁边的灯笼都忘了带走,仿佛已经受够了这山庄,想要快些离开此地。
陆长思偏头叹道:“不好。”
步晚钟看他,“哪里不好?”
陆长思似笑非笑道:“你说那群正道人士过来后发现,你不仅没有给庄主夫人和里面那位收尸,而是将他们扔在地上,反而跟我坐在外面赏月……他们会怎么想?”
冷漠,无情,功利,还有求生欲。
步晚钟拂尘一扫,一股真气托着两人腾地站了起来,随手拂去衣上尘埃,淡淡道:“人死魂灭,自然是活人更加重要。”
强词夺理。
“可那些正道人士,不是常常说什么‘死者为大’?”反正他们肯定做不到如你这武林盟主这样平静自然的。
步晚钟却道:“那是好人。若是恶人以为靠着一死就能洗清罪孽,那世上又岂有‘父债子偿’、‘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
他顿了顿,抬起头,“死去的人无知无觉,活下来的却生不如死。自然要先照顾活人,否则便是本末倒置,你说呢?”
行吧,万事总是你有理。
陆长思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梅子,将纸包一裹,心安理得地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冲着步晚钟但笑不语。
步晚钟莞尔,“喜欢吗?”
陆长思摸摸鼻头,“勉强吧。”
“萧索云峰里还有很多,”步晚钟道,“你会喜欢的。”
喜欢又如何?我又没说要去。
陆长思腹诽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声声惊呼,“这!这是沐夫人?!”
“怎如此凄惨……一代奇女子,竟做黄泥躯,唉,那凶手实在罪恶滔天,该当凌迟!”
“我们还是先将夫人收埋,再进鬼林不迟。”
陆长思谑笑,“分明就是怕进去会死,还说什么收埋尸体,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先前也不曾见他们管过。”
“人惧死也,人之常情。”步晚钟评价,语气无波无澜。
陆长思思忖道:“也对,尤其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怕是做鬼都不得安宁。”
步晚钟:“你……”
“不过如果他们来的人不少啊,”陆长思灵机一动,眼中玩味,“那大堂之中,岂不是只有巧妹和一些残兵败将?”
步晚钟伸手揉了下额心,半晌,叹道:“你想去保护巧姑娘?”
陆长思低笑,看前方人影婆娑,玄机塔主隔着一段距离与他们对视,“毕竟巧妹是我们当中,唯一有可能解毒的人。”
而此时此刻,正堂大厅。
推官浑身汗湿,狼狈至极,魂不守舍地被巧妹扶起来,“喂,刘推子,你没事吧?”
推官像是被掏空了精力,目光艰难地移动起来,缓缓落到她的身上,动了动嘴唇。
巧妹没听清,凑近问:“你说什么?”
推官微眯了眼,伸手放在巧妹肩上,“我说谢谢你……还有……”
巧妹怔住,倏地回头,只见一把青钢雪玉在瞳孔中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噗地一声,刺入身体。
哗然间,墙角的老者,缓缓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