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当空,流风飒飒。
万籁无声,剑拔弩张。
陆长思沉默地看着前方好似乌云盖顶的鬼林,不知是谁的兵器在颤动,一股苍凉肃杀之意化作无声尖啸,他微微皱了皱眉,回头一看。
玄机塔主那张半老的脸上难得严肃起来,手里的铁核桃也转得越来越快,他嘴角一抽,脸皮竟带上了微微的扭曲。
“陆堂主看我作甚?”玄机塔主小声问。
陆长思想了想,也小声答:“主要是在想,塔主离开大堂,不知将巧妹托于何人保护?”
玄机塔主盯他一眼,突然戏谑起来,“陆堂主这般怜香惜玉,为何不去正堂一观?好叫你安心落意,也可放心入这鬼林?”
他倒是想。
比起那阴森恐怖的迷阵鬼林,陆长思觉得现在那大堂里也许会出现的某一幕才是最吸引人的。
但他的想法只能主宰自己,而步晚钟的想法却能主宰大流。
他说要入鬼林,硬是拽着陆长思的手,也要将人拖到这里来,叫陆长思生生错过了英雄救美的时机,如今却不想那姑娘落入谁的手里。
他再看看这黑雾封林的惨淡景象,顿时很不是滋味。
分明有美女在后,偏偏他要跟着一帮糙老爷们往前走。
……
好吧,步晚钟是唯一不糙的那个。
步晚钟停在黑雾之前,遮天蔽日的针松鬼林像是由成千上万的刀尖组成,松林雾霾的另一边,是一瀑百尺巨练,水声轰轰隆隆,如若雷鸣。
他们还没有进去,但一股寒气已经顺着脚底传到头皮,湿润的空气里,风声如泣如诉,寒鸦在林间嘎嘎乱叫,令人毛骨悚然。
魔教也有这样的地方。
陆长思最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目光左右游移,试图寻找最合适的时机溜出去。
但步晚钟简直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就像春笋露出小白芽,不及反应,步晚钟已经一把将那嫩芽给掐灭,慢条斯理地说道:“鬼林瘴气弥漫,又有阵法重重,恐不是简单就能闯过,诸位还是两人一组,若是不慎分散,也好有个照应。”
话音才落,陆长思的身体就被人往前一扯,步晚钟白发拂过,身形如电,直接就将他拽进了迷雾之中。
寒六似笑非笑地摸了摸下巴,提着灯笼闲庭信步般,慢吞吞地跟上。
玄机塔主“些些”地笑着,平白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伸出手,“不知哪位壮士……”
“啊!你我相见恨晚,不如同个路?”
“甚好甚好,我也觉得咱们俩一见如故,大侠请这边走。”
“哎呀,他们快不见了,我们赶紧运起轻功屏住呼吸,速速穿过这片瘴气,以免落单!”
“……”
说时迟那时快,玄机塔主的手还伸着,便只听“嗖嗖嗖”几声,身边就已空无一人。
寒风打着旋儿飞过,撩起一片灰白衣角。
乌鸦嘎嘎飞过,落下一片漆黑夜羽,幸灾乐祸。
玄机塔主“切”的一声,接过鸦羽反手一扔,随后将下摆往腰间一塞,背过双手,右足只往地面一点,便如大炮一般轰地冲进了鬼林。
余波未止,鸦声戛然而停,一团漆黑的物体从空中垂直落下,猩红的眼睛映着崩裂的地面,微微颤动。
穿过那片瘴气之后,步晚钟等人已经在一处平整的山坡聚集,干枯蜷缩的枯叶层层叠叠,粗木盘根错节躬起脊梁,地面最表层散落着一片带着白斑的奇怪植物,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陆长思叹道:“盟主大人,您这般不打招呼就走的习惯,还是得改一改。”
方才他差点就吸入了一口瘴气。
步晚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耐人寻味,“同勉。”
陆长思:“……”同勉什么?他什么时候不打招呼就走了?
“这地面居然是黑色的!”寒六突然惊讶道。
陆长思郁闷地转过头,瞟了眼寒六脚下,被踢开的落叶堆在一起,也是一乐,“你居然还有心思注意地面。”
寒六:“……”
玄机塔主姗姗来迟,幽幽瞥了眼那几个先跑了的武林晚辈,淡淡道:“我看有问题的不止是地面,这林子里漆黑一片,竟无风声,八成我们已经不小心闯进了某个阵法了。”
寒六吸了口气,“不会吧?我们才刚进来!这暮云山庄是江湖正宗,听闻后山也不是什么禁地,经常有人受邀而入,有必要在这里遍布阵法吗?”
“那谁知道呢,”一人嗤道,“那受邀而入的人,也没说过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啊,弄得这阴森森,莫不是养了小鬼?”
寒六愣了愣,露出正色,“这话可不能乱说,沐寒烟不是这种人。”
那人怔了下,他只是随口玩笑,没想到寒六这般正经地反驳,反倒让人觉得这里面还真有什么魑魅魍魉似的。
不过这种地方,若说养了小鬼,倒也有可能。
陆长思没管他们的眼神交流,只看向步晚钟,“黑土难得,底层之中多半藏着异石奇毒,我们要小心。”
“放心,”步晚钟并没有松开他的手,那双本就颜色深沉的眼睛在这片地方黑得更像深渊一般,“跟着我就好。”
寒六左右看看,四面八方都是路。
玄机塔主眯着眼,打袖子里掏出个火折子吹开,“没有主人家带路,我们就只能自己破阵找寻了,若是沐寒烟与华夺武真的在这里,恐怕凶手也在,诸位,可要自求多福咯。”
敢进来的,谁没有两把刷子,一个个对视一眼,都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将自己的随身兵器握得牢牢的。
“来了来了,怕它有个求用,走就是了!”
说完就往前一踏!
步晚钟皱眉,“小心一点,注意脚下。”
“盟主放心,行走江湖多年,这点警觉我们还是有的!”寒六颔首,语毕,神色严肃而认真,往前大步一迈!
咔哒。
寒六表情一僵。
现场静得诡异。
步晚钟与陆长思齐齐往寒六的脚下瞄了一眼,方才被寒六随意踢开的枯叶堆正好垫在他的右足脚跟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向上凸起。
众人脸都绿了:“……”你特么还好意思说行走江湖多年?!脸呢!脸呢!!
寒六严肃的面孔微微扭曲,他缓慢地回过头,欲言又止,一脸想哭不能哭的样子看着他们,“刚才,我好像幻听到了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了吗?”
“箭雨,快散!”玄机塔主吸了口气,随即猛然一声暴喝,伴随着“咻咻”的破风声,一个旱地拔葱朝前方掠走。
步晚钟速度更快,一把抱起陆长思,同时拂尘一扫,瀚海般的强烈真气震荡开来,将数不清的暗箭刹那定住,但,只有短短一瞬!
“抓紧。”
陆长思的心也提起来了,活像是腾云驾雾般给人攮进怀里,鼻尖侵入一股冷香,呼呼的风声撕扯着发丝。
他下意识双手交叠护住步晚钟的后颈。
漆黑密林中,步晚钟手指激动地颤抖。
时间过得短促又绵长,再停下来的时候,陆长思听到了那群武林人胆丧魄飞的怒骂声。
“你大爷的寒六!老子跟你没完!!”
“这些箭到底是从哪儿出来的?!奶奶的,好好一个山庄搞这么多幺蛾子干什么!”
“嗷!救命!”
一人被射中脚踝,身子不过一顿,便见乱箭如雨向着自己扎过来。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玄机塔主诡异的暗笑吃吃传开,“我来救你!”
危在旦夕,那人竟脸色一变,“不不不——”
“不要害羞!”玄机塔主截声大笑,竟踩着箭簇闯了进去,只留下了一道残影,提溜着兔子般一飞冲天,潇潇洒洒地站上针尖松树,“我救了你,所以,不要忘了报恩,知道吗?”
“……前辈,要不你还是把我丢下去吧。”那人满脸绝望。
士可杀不可辱!他是绝对不会给这臭老头跳舞的!
“嗯?”玄机塔主脸色一黑,挂上一张阴沉骇人的面孔,在月光下,露出冰冷的杀意,“小辈,你再说一遍?”
那人头皮一紧,“我我我我我说多谢前辈!”
“欸,这才乖嘛,身为武林正道,知恩就要报恩,懂了吗?”
那人:“……”
陆长思摸摸鼻头,心下讪讪,幸好之前是步晚钟帮了他一把,要是玄机塔主……呃,他宁愿万箭穿心。
他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幽深紧迫的黑眸,微微挑眉,“怎么了?”
步晚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但目光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许久,沙哑地开口,“谢谢你,护住我的弱点。”
陆长思眼皮一抽,哈哈讪笑,“什么弱点?我怎么不知道?我刚刚就是怕掉下去了而已,哈哈哈……”
该死,护得太顺手,忘了这白眼狼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瞻前不顾后的小崽子了。
就在这时,玄机塔主飘飘然落地,随手丢开手里的“东西”,也不管那人凄凉的面色,扫了眼慢慢靠过来的众人,“寒六还没突围。”
步晚钟吸口气,转移注意力,一个箭步就要去救人,不想衣袖却被人抓住,陆长思还是忍不住担忧,“箭阵之后必有陷阱,你此刻去送死吗?”
他当年教过他的,而今全部都忘光了不成?
步晚钟的身体就好像被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他回头深深看向陆长思,“放手。”趁现在,可以放手的时候,快放手。
陆长思却不想看着自己养的小崽子被万箭穿心,故义正言辞道:“盟主大人若是再陷进去,我们岂不是群龙无首?”
步晚钟目光微暗,“长思——”
玄机塔主忽然截声道:“不必争,人来了。”
说着,就见那肩头中箭的寒六运剑如风,飘忽不定,气势却是大开大合,横扫千军般劈开箭雨,冲了出来!
“嘶……”
见他如此模样,方才还怒上眉梢的人,却是连气也气不起来了。
“方才那便是‘踏雪流星’?”一人送了瓶伤药过去,轻轻叹道:“六君子运使的踏雪流星行云流水,竟然能在此四面楚歌的绝境中厮杀而出,果真不凡。”
寒六看了眼众人,对步晚钟尤其感到几分愧疚,竟避开他的凝视,仿佛不敢面对他一般,“我也不过才练了入门三招,兄台过奖了。”
玄机塔主笑笑,“这话说得倒是不错,若论‘踏雪流星’谁使得最漂亮,最令人过目难忘,那当然要数女公子寒青了。”
那人看看寒六的脸色,似乎并不忌讳这个话题,忍不住微微叹道:“女公子何等飒爽英姿,却……唉,为情所困哪。”
到底是女人,穿上男装,也永远变不成男人,学不来男人的无情。
寒六一手握住箭簇,目光沉了沉,猛然用力,将箭头连皮带肉地拔了出来。
“啊!”那人倒吸口凉气,身体针扎了般往后退了半步,瞪圆了眼睛,“你……你何必?”
“我受得住!”他咬牙,额上青筋暴起,仿佛在用嘶吼般的诉说,掩盖剖心裂肺的痛苦,“寒星剑法,连城不只要……天赋惊人!若无极其坚定的心智,绝练不成此招。”
众人都被他的动作惊住,根本没有去听他在说什么。
陆长思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一动,“如此说来,女公子必然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寒六动作一顿,仿佛痛苦难当,神色扭曲道:“那是当然!为了练就寒星剑诀,她没有一日是睡足三个时辰的!从小到大、从小到大!师门就是她的一切!剑法就是她的一切!!”
“她就是死,也要保存师门荣耀!她、唔!”
撕拉!
寒六绷紧伤口,面对着瞠目结舌的众人,声音直打哆嗦,“纵然是……青鸾做客山庄……之时,小师妹也……不曾在他面前……演练过寒星剑诀!”
玄机塔主眼中忽然迸发出晶亮犀利的光芒来,“但我听说,青鸾曾习过一式‘寒芒点雪’。”
“那不是小师妹教他的,”寒六脸色惨白,在漆黑的大地上,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光芒,声色阴沉,“小师妹为了报青鸾救命之恩,请她入寒剑山庄做客……那是他偷学的!”
“嘶!”
偷学!
此乃武者大忌!
“这怎么可能呢?那可是青鸾啊!”
“是青鸾又怎么样?”寒六扯了扯嘴角,齿缝里溢出鲜血,冷冷笑道:“他只是得了一副好皮囊。”
“红粉骷髅,碎骨烂肉,人间画皮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不信。
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你寒剑山庄自存颜面的谎言?否则为何不早些说,偏偏要等人死了才说?
就在此时,天空突然降下一道蟒蛇般粗重的惊雷,轰隆一声,仿佛要劈开苍穹,所有人都下意识蒙住了眼睛。
这阵光太亮、太刺眼。
不对。
陆长思皱眉,努力睁开眼,却在眨眼间看见一片衣袂闪过,瞳孔登时收缩,“怎么会是你?站住!”
他脚步一踏,身体瞬间蹿了出去。
黑土鬼林,凄恻寒风。
步晚钟只觉手里一空,温热的肌肤从怀中溜走,那背对自己的人影,像是镜花水月,一闪而逝。
他瞳孔剧颤,无意识地伸出手,身体往前扑去,试图抱住逐渐坍塌的世界,平和俊美的面目在惨白电光之下逐渐狰狞。
走……了?
你怎么……又走了?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回来……”步晚钟牙根打战,陡然失声,真气蓦然失控,双眼血红,目眦尽裂,犹如罗刹,“你给我回来!回来!!”
恍然间,好像有什么人在轻轻嘲笑着他。
“小道士,本座可不等你。你走得出去便走,倘或困死在这里,本座便在梨花树下将自己的墓地分你一半。将来割地埋骨,许你伴我长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