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林血案九
豆丁姑娘2020-06-08 00:066,329

   梨花香甜,叶盖如伞。

  浩瀚一片,令人瞠目。

  步晚钟误打误撞闯进林子的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活活快饿死在无涯道上,只是死前出现了回光返照。

  下山之前,大师兄亲自送他到山门,语重心长道:“小清静啊,你记住了,行走江湖,勿忘‘道不传经、宁缺毋滥’,天下道门,万观有法,虽是无为自然,亦求心安理得。若非心性向善,不可传以道诀,否则害己害人,后悔一生。”

  大师兄素来严肃,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草,形色落拓,总好像年纪轻轻就耗尽了一生的欢喜,步晚钟从来不曾见他笑过。

  无名的担忧填满大师兄眼角的沟壑,他看向步晚钟的眼神里,几度带着欲言又止。

  但他一字一句说的都是道观传法之经要,步晚钟听得也很认真,无暇去关注他的异样。

  十六岁的步晚钟也跟着严肃地点头,郑重承诺,“大师兄放心,清静知道了。”

  清静,是他的道名。

  只有一年历练成功之后,师门才会允许他有一个“号”。就像大师兄的“清风子”、二师兄的“清明子”、三师姐的“清玄子”,他也想给自己加一个“子”。

  他自小被道观收养,排在“清”字辈下,听说被抱回来之时哭了三天三夜,师父烦了,就在“清”字之后坠了个“静”。

  而这个名字果然很有用,接下来的一十六年,步晚钟一年比一年清静,深得师父沉默寡言之风范,引得诸位师兄师姐争相戏弄,随即自然而然地培养出了面不改色下黑手的优良习惯。

  大师兄想伸手摸摸他那黑顺柔滑的头发,又对上他那双比寻常人黑一点的眼睛,看着他的目光越发的复杂,“你说你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像个小老头?真是让人看了就讨厌。”

  步晚钟没控制住情绪,嘴巴一瘪,“……”

  大师兄失笑,用力揉了他一把,不再留恋的转身,态度仿佛六亲不认。

  二师兄送他到了山腰,似笑非笑说:“清静,下山的化名想好了吗?要不要哥哥给你取一个啊?”

  取名字这种事很重要,据说当年师父就是因为名字取的不好,甫一下山历练就因为跟某个采花大盗重名而被八度关进朝廷大牢。

  此为山门之耻,还是步晚钟偷偷从三师姐那儿听说的。

  步晚钟一点都不想重蹈覆辙,于是捧着白嫩嫩的拳头道:“请二师兄赐教!”

  “……”二师兄嘴角一抽,无奈摇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白长了这么一副漂亮脸蛋,这脾气真是没法看,跟暮色晚钟一样老气,啧,就叫晚钟好了。”

  他玩笑说:“晚钟晚钟,‘十年别鬓疑朝镜,千里归心著晚钟’,无论身处何地、何时,在何人身边,听到晚钟之声后,都要想一想师门啊。”

  然后是三师姐。

  三师姐已经哭了一路,步晚钟都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只能呆站在山脚等她哭完。

  但是三师姐最后也没哭完,抽抽噎噎地叮嘱道:“清静你……嗝,记住了,伸张正义要……量力而行,惩奸除恶须先……保全自身,遇到坏人打不过,记得飞鸽传书……呜呜……回师门,师兄师姐们随时待命,知道吗?”

  步晚钟偏头想了想,“那不是以多欺少吗?”

  “以多欺少怎么了?”三师姐狠狠吸了下鼻子,“凭什么坏人就能以多欺少,好人就要傻乎乎地单打独斗?”

  步晚钟眨了眨眼,他觉得很有道理。

  三师姐看着那双漂亮眼睛,两只手控制不住地捧着他的脸,痛心疾首,“这么好看的娃娃,眼瞅着就要被世俗大染缸给污染了,天哪……清静你记住,哪怕是死了,你也要保护好这张脸,知道吗?”

  “……”步晚钟将三师姐的两只手用力扯了下来,“师姐留步,师弟走了。”

  三师姐将拂尘当手绢一样挥舞,泪眼汪汪地在后面高呼,“小师弟,记得写信回来啊!师姐会想你的!!”

  步晚钟脚下一停,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对着山门一拜,“师姐放心,清静会平安归来。”

  三师姐不哭了。

  她握着拂尘站在原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二师兄悄无声息给她递了条帕子,叹道:“别哭了,哭也没用。”

  “你懂什么!”三师姐凤眸一瞥,没好气道:“咱们道观的弟子下山之时,师父都给了一句谶语,当年予我‘纸醉金迷’,于是我沉迷繁华乐不思蜀,险些误道!你可知小师弟得到的是什么?”

  二师兄默了片刻,轻轻一叹,“‘离经叛道’,是吗?”

  所以大师兄才用那种目光盯着他,所以二师兄才唤他“晚钟”,所以三师姐才哭个不停。

  步晚钟并没有走远,他们不知道,他修为已达小天元,已经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不以为意。

  他在俗世无家,不会还俗,以此离经。也不觉得自己会步入迷途,善恶不分,从而判道。

  步晚钟对自己很自信,就像很多胸怀抱负的少年人那样,昂首阔步地走出师门,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兼济天下为目标,试图干出一番大事业,然后衣锦还乡。

  他像清晨的朝露,欲在晨曦之中发光发热,纵然捐躯赴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然而……

  上到师兄师姐,下到师弟师妹,竟无一人记得往他包袱里塞点干粮。

  无涯群山壮阔无比,绵延一片,不知源头。

  门人说:玄门至道故无涯。

  只有顺顺利利走过这段“道无涯”,才算是真真正正踏上入世之路,这就是入世第一关。

  可他这条路走得并不顺利,甚至称得上坎坷凄凉。

  步晚钟只能去摘野果吃,路上遇见了山鸡野兔,他倒也试过抓住两只,可……可他从来没杀生过,道观里的师兄师姐包揽了他从小到大一切饭菜小食。

  他烤了一条鱼,然后发现鱼鳞还在。他避开鱼鳞,然后发现鱼的内脏还在。他又刨去内脏,最后发现鱼肉是苦的……

  步晚钟以为自己可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未曾料到第一部就跌了个让自己无地自容的跟头。

  于是他给自己的“晚钟”面前加了个“步”,步履维艰的“步”。

  在发现自己没有庖厨天赋之后,步晚钟决定还是摘果子吃,并且努力想办法将自己的武功提升到大天元后再提升到辟谷!

  只要到了辟谷,他一个月最多吃两餐饭就能饱腹。

  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然而少年步晚钟发现野果吃得再多,该饿还得饿,直到走出道无涯后,步晚钟才终于发现了一个充满梨花香气的地方。

  有梨花,那就有梨子。

  步晚钟浑浑噩噩地穿进去,胃里已经饿得冒酸水了,他口干舌燥地四处找梨子吃,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片梨花林子里居然只有花没有果。

  这是个阵法,他大概饿傻了,饿得走不动了才悟出来。

  步晚钟学过阵法,但并不精通。

  道有九宫八卦,步晚钟却屡屡剑走偏锋,要将阵法钻研出有别于普通道法的一条路,这条路显然并不好走。

  师父骂他好高骛远,步晚钟却天生骨子里有一段偏执,不肯收手。

  师父总是很严厉,但师父也总是拗不过他,所以这次下山历练,师父也没办法劝服他让他再多带上一个人相互照应。

  “敢问是哪位前辈在此设阵?”步晚钟在阵法里绕了几十圈,终于发现自己绕不出这梨树群,认败投降。

  一阵风吹过,步晚钟回头,却没见着什么人。

  他等着那梨树,几乎想把树皮都啃下去,抱着包袱和拂尘坐在地上绝望地想师父的谶语。

  师父说的没错,他是真的要离经叛道回不了家了。

  人都死了,还怎么修道回家?

  盖因头一次出门就遭到了现实这样无情的打击,步晚钟鼻子泛酸,他努力死撑着不出声,那眼圈却还是止不住红了一圈。

  身为天下第一隐世门派的道子,他居然是被饿死的,太丢人了,祖师爷要是知道,肯定要从棺材里给气活过来。

  他在树下坐了一天,夜半时分,终于饿晕过去。

  然后被梨子的清甜甘香给唤醒,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脑子还没有苏醒,但嘴巴已经下意识张开,一口咬住了某个软软的东西,磨了磨牙。

  “噗。”

  有人噗嗤一笑,步晚钟被惊醒,怔怔地睁开眼,看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暗红色的对襟长袍,袍面坠着银珠琥珀,袖口扎了一圈米粒大小的红宝石,紫黛束绳将袍里伸出一截的袖子静静缠绕,勒出修长手臂,一缕黑发在眼前轻轻飘过。

  步晚钟倏地回神,瞪大眼睛抬起头。

  他就蹲在步晚钟面前,一手撑着下巴,脸上带着面具,只有一双忍笑的丹凤眼露在外面。墨发高髻,嵌黑木簪,两鬓绷着皮肤,偏蜜色的,很健康的肤色,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清脆有力。

  不知道面具下是什么模样,步晚钟恍惚想。

  “喂,小孩,”面具后的那人轻轻笑道,“还不松口,是要吃了本座来饱腹?”

  步晚钟反应不及地想要说话,眼皮一颤,漂亮文静的眼睛往下看,看见男人拿着梨子的手伸在嘴边。

  可自己含着的不是梨子,而是他的食指。

  步晚钟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后一靠,猛地捂住嘴,“你——”

  “本座给你送吃的。”那人将手收回去,戏谑地截道。

  步晚钟惊疑,“我——”

  “你却咬了我。”

  “不——”

  “不过没关系,”那人伸手捂了捂嘴巴的位置,轻咳道,“本座知道饿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步晚钟不说话了,他看着那人站起来,全身包裹得无一丝缝隙的男人伸出左手,“走吧,本座带你吃东西去。”

  这段记忆有些模糊了,步晚钟只记得自己很局促,像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手啃着梨子,一手被那人牵着穿过重重密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上,有些飘飘然,只有男人温暖的手心和坚实的后背深深扎根在他眼里、心里。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朴素洁白的梨花也能如此绚烂夺目,比道观山顶上的雪中红梅还要好看。

  男人衣袍上的红色花纹也很好看,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莫名其妙地就被带到了一个亭子里。

  四角石亭,圆桌方凳。

  上面竟摆满了清粥小菜,还有一条让步晚钟大感挫败的烤鱼。

  “喏,给你准备的。”

  那人拉了一下愣住的少年,声音温柔极了,让步晚钟一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差点、差点以为自己要饿死在那里了!

  步晚钟有些失态地冲了进去,他想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好几天没洗澡,半个月没吃到一顿饭,大师兄最喜欢的黑发也脏了,三师姐喜欢的脸也肯定变得骨瘦如柴。

  他不敢想象自己有多疲惫窘迫,他在寂寥无人的梨树林中步履蹒跚,没魂少智一般,黯然地等待着死亡。

  而后峰回路转,男人带着一桌子饭菜就摆在了面前!

    就像上天在怜惜他的愚蠢,在他垂死之前赐予的一场幻觉。

  这是真的吗?还是他在做梦?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情呢?兴许这是回光返照呢?

  不管了。

  他得吃东西,他好饿!

  眼泪一颗颗掉进碗里,步晚钟将馒头混着眼泪一同咽下去,几次哽住。

  男人却每次都恰到好处地递一碗汤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时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忍俊道:“慢点,别没被饿死,先被哽死了,这样好像更加丢脸一点,你说呢?”

  “唔!”

  步晚钟吃饭从来是慢条斯理的,人生之中大约也就只有这一次会是狼吞虎咽了,他看着男人的目光异常灼热,感动地几乎想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

    他想如果自己是个娇弱的女子,那个时候就应该掩面涕泣然后以身相许了。

  男人被他看得有些古怪,似乎不大适应这样的目光,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饱餐一顿后,步晚钟终于平静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狼狈的脸,红着脸问男人,“多谢前辈搭救,敢问前辈高姓大名,晚辈清静……步晚钟,来日定当厚报!”

  男人却道:“不必,举手之劳而已,本座送你出去。”

  那怎么行?

  步晚钟固执道:“请前辈告诉晚辈姓名,否则晚辈心里难安!”

  男人眼中笑意慢慢消失,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你想报答我?难道你没想过,设下阵法的,就是我?”

  他说“我”,仿佛距离瞬间拉近了很多,步晚钟莫名有些兴奋,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郑重其事地点头。

  “我当然知道。”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但若我没有误闯前辈阵法,此刻已经不止饿死在何方了。”

  “这么乖啊,”男人意味不明道,“万一我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呢?”

  步晚钟笑了,“前辈怎么会是坏人呢?”

  “本座梵林。”男人深深地看着他,口气慵懒而玩味,有种熏人欲醉的风采,“小孩,你还要报恩吗?”

  亭中一寂,步晚钟笑容渐渐凝固。

  梵林。

  魔教教主。

  统领南方武林,屠碧血门两百八十二口的罪魁祸首,胆敢起兵与皇帝作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贩卖人口是为猪猡,一手邪功需以婴童之血练就,罄竹难书,面目可憎,谓之魔头。

  刹那间,步晚钟胃里好似翻江倒海,怛然变色,蓦然想起方才自己含过魔头的手指……

  杀人无数的手指……

  以婴童之血修炼邪功的手指……

  恶心!前所未有的恶心!他居然吃了这种人准备的东西?!这种、这种……沾满鲜血的恶心东西!!

  “呕!”

  梵林:“……”

  呵。

  梵林突然笑了,起先是低笑,而后放声大笑,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

  “吐了,你竟然……哈。”

  他摇首失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无言离开。

  “你、站住!”步晚钟捂着嘴回头,手指精准无误地擒住他的衣袖,“你把话说清楚!”

  梵林微微偏头,意外地反问:“什么话?”

  步晚钟疾言厉色,“你为何要在这里设阵算计我?”魔教占据长江以南,梵林却出现在北方道无涯之外,步晚钟由不得不多想,“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男人侧头扫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袖手一挥,步晚钟满身防备,却还是轻而易举就被真气卷走,飞出亭中,“本座四处游历而已,小屁孩一个,你有什么值得本座算计的?”

  步晚钟身体撞在树上,满树梨花纷飞,他尚且虚弱从树上滚下来,撞得头昏眼花,感觉脊骨都要断了,嘴里还不饶人,“邪魔外道对中原图谋不轨已久!你以为你说的话,咳咳,我会相信?!”

  “你信不信,与本座何干?本座要去赏遍世间美人,可没兴趣陪你这小崽子在这儿消磨时间,”他伸着懒腰转身,笔挺的后背垂下如瀑长发,微微侧头,看了眼少年,“分明也是个美人,性格却像个老古板,着实无趣。”

  “我走了。”他说着,仿佛对他短暂的兴趣和善意都不见了。

  梵林不打算带他走。

  他是想把自己困在这里吗?

  步晚钟想起那饥饿到恨不得啃树皮的自己,心下一慌,“你、你等等!”

  “小道士,本座可不等你。”梵林轻笑,“你走得出去便走,倘或困死在这里,本座便在梨花树下将自己的墓地分你一半。将来割地埋骨,许你伴我长眠,如何?”

  ……

  然而他最终也没走出去。

  他作茧自缚,将自己永永远远陷入梵林的梨花幻阵中,将自己的骨血、灵魂、喜怒、悲欢都融入进去,恨不得跟他融为一体。

  鬼林漆黑,步晚钟发疯似的在里面游走,那双野狼似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四周。

  他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不知道误中多少阵法,横冲直撞地要跟人拼命似的,形容狼狈、窘迫不堪。

  就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梨花阵里,步晚钟如幽魂般无望地逡巡飘荡着,莽莽撞撞,疯疯癫癫。

  “梵林,梵林!”他喑哑着,低声呼唤。

  你回来。

  你回来啊……

  “步盟主?”

  疾驰的身体猛然一停,步晚钟倏忽抬头,天空惊雷闪没,那双猩红的眼慢慢看向某个方向。

  他心心念念的人用另一副相貌站在十步之外,怔怔地看着他。

  他回来了。

  陆长思倒吸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种状态,这般狂躁,分明是……走火入魔!

  可是这才多久?

  半个时辰不到而已!他离开的半个时辰里,难不成那群正道内讧了?

  “你……”陆长思快步上前,步晚钟的身影几乎跟黑暗融为一体,“发生什么事了?”

  他伸出手,想看清楚那发丝遮挡的猩红双眼,判断他入魔多久。

  然而才伸出手,静止不动的身体就像猛兽一样扑上来,将他瞬间压在了漆黑阴冷的土地上,动弹不得。

  一股危险的感觉直冲脊梁,陆长思头皮发麻。

  他想站起来,两只手才碰到步晚钟的肩膀,那人却比他粗暴迅速得多,掐住他的肩膀往地上狠狠一撞!

  白眼狼又想干什么?!

  陆长思被撞得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然而还来不及反应,步晚钟就带着粗粝狂躁的呼吸压了下来……

继续阅读:鬼林血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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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逼疯了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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