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往萧瑟云峰必要经过临安。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临安的富庶与浪漫名满天下,临安的酒同样如此,人若是从临安走过却不饮酒,就不算是来过临安。
马蹄经过青石板铺就的临安长街,放眼一看,四处都是飞檐反宇,酒楼食肆鳞次栉比,宛若箱子里的宝珠,琳琅满目。
临安的繁华在那些江湖艺人身上尤其明显,这才进来一会儿,陆长思已经看见了不少幻术杂耍、彩门间错、说书戏鼓。
旁的不必细说,花柳街边,桃柳荫下,容貌姣好的女子就足够陆长思细细打量一番。
他充满戏谑地瞧过去,姑娘们也放浪地笑看回来,瞧他面容英俊,禁不住语出调戏,连带着后面的步晚钟也成了被人调戏之列。
步晚钟走在红尘,宛如仙人踏进人间。
有人巧笑倩兮,有人放声大笑,有人刻意将轻薄的衣裙往下一扯,露出如玉香肩出来,秋波频传。
人人都说苏杭姑娘含蓄,但梵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却被这些姑娘们的放浪大胆吓了一跳。
他饶有兴趣地跟美人们进行眼神交流,冷不防柳树下一个红衣姑娘突然指了指他身后。
“嘿,那呆子,还不将眼睛收回去,再看两眼,侬好哥哥要吃人了!”
女子出声,惊艳于两人俊容的路人们就噗嗤一声笑开,瞧过来的眼神都带上了古怪跟暧昧。
陆长思嘴角一抽,有些无奈地看看天空,后脑勺就这么靠在了某人肩上。
自出了暮云山庄,步晚钟就带着他去了镇子上解毒更衣,弄得衣冠楚楚叫人过目不忘,看起来出手很是阔绰大方,但偏偏买马的时候却只买了一匹。
老实说,陆长思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这白眼狼多半是担心自己偷偷跑了,所以不肯多买马。
而后两人共乘一骑,就这么招摇过市,足足走了七天,陆长思果然没有找到适时脱身的机会。
步晚钟的眼睛好像永远都放在他的身上。
陆长思回头,针对方才红衣姑娘的调戏,没奈何地看了眼某个冠玉赭衣的白发盟主。
步晚钟面色如常,如常的严肃深沉,眉头紧皱,仿佛心里萦绕了天大的事,不为这繁华景象心动半分。
陆长思知道,这小古板变成大古板,是越发看不上他这胡乱撩拨人的纨绔姿态,但又不好说些什么,于是总是不苟言笑,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陆长思起先还不以为意,你盯着就盯着呗,反正我这一路也没少被你盯着。
但你不仅要盯着,连我跟人说话都要管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肩膀突然被抓住,步晚钟将马头一转,穿过花街柳巷后直接走进了一条看起来都是雕梁画栋的长街。
“这是什么地方?”这条长街上清清静静的,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特别。
“我在这里置办了一处宅院,”步晚钟两手固定在他身侧,将马辔拉得极紧,“今晚我们住这里。”
陆长思不置可否。
长街宽阔,路边两侧都是些字画书店、琴棋茶楼,就连路上的行人都多半是书生,陆长思挑眉,似乎明白了步晚钟在这里置办院子的原因了。
步晚钟喜欢书,当初为了讨好他,陆长思甚至在魔教专门给他开辟了一个书房。
他有些走神,忽觉背后微热,步晚钟靠了上来,“今晚我要出去。”
陆长思心下一动,“听起来,我不用随行?”
步晚钟的黑眸映着他的侧脸,阳光下,陆长思搭在肩上的碎发有些发热蓬松,嫩绿古玉之中的一点红色更加明显。
他默了片刻,“是,你可以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真的不用去啊?
就不怕他偷偷跑了?
陆长思心痒地回头,嘴角难以自抑地泄露出一个微笑,欢喜之意肉眼可见。
他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该怎么脱身呢。
“听说临安有难得的青萝酒,”陆长思妆模作样道,“酒在深巷,香远清冽,苦辣兼具,一口之后回甘月余,若是步盟主不嫌麻烦,烦请帮我带一瓶如何?”
“青萝酒,”步晚钟声音淡淡的,“步某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陆长思很理解地点点头,“巷子太深,故极少有人察觉,但玉老三个月前给我带回来一坛,我很喜欢。听说就在临安第三长街的瓦子棚里,至于是哪个,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他侧头冲步晚钟眨眨眼,期待地看着他,“晚钟,我想要。”
“……”步晚钟忽地抓住鞍佩,目光平静而僵直地看着前方的长街与飞宇屋檐下的风铃,“你就不问我要去哪里?何时回来?有没有危险?”
枣红马打了个粗鼻,似乎突然有些不安,加快了速度。
风铃突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但陆长思并没有感受到风拂过。
他笑容略有些僵硬,尴尬地收回视线,嗫嚅片刻,“那……”
“我知道了。”
嗯?
他还没问!
陆长思莫名有些心慌,但身后的人突然从马上跳了下去,从快跑的马上停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拽住了马缰。
枣红马的鼻子都差点给他撕裂,不得不打着呼噜跺脚停下,不满地从步晚钟发脾气。
步晚钟不冷不热地看了它一眼,枣红马顿时不敢动了,颇有灵性。
陆长思险些从马上被掀下去,下意识地“驭”了几声,而后才发现,他们似乎已经来到了目的地。
就在左手边往内,穿过巷子,就能看到一座小巧玲珑的一进院。
这宅院正是四四方方的“口”字型,两人高的围墙,一棵梨树越墙招展,一进去就直面正屋,左右两边也有房间,门却锁着。
步晚钟伸手,“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下。”
陆长思虽然猜到步晚钟不会弄个厚宅大院,却也没想到这院子这么简陋,除了那棵梨花树打理得非常干净之外,就连院子里的水井都爬满了青藤。
“纵观中原历代武林盟主,阁下怕是最节俭的了。”陆长思搭着他的胳膊往下跳,说话非常由衷。
步晚钟点头,“只是落脚之地而已。”
陆长思讪讪,步晚钟已牵着他往屋子里走,打开主屋,倒是出乎意料的发现这里面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桌椅板凳、床褥屏风这些不说,地面居然都是铺了上好的干净青砖,垂纱跟如梦堂里打江南送过来的丝绸很相像,窗下放着个条案,案上竟然还有香炉古琴。
除了这些,这房间里除了衣柜,居然还放了一个大黄桶,桶中贮水,所以屋子里就比外面天然要凉快好几分。
墙角还摆着一套蓝釉的盥洗工具,甚是精致。
陆长思愣了一下,总觉得这里的摆设跟自己当初的房间有点像,可惜囿于格局,不够大气。
不过,这里好像才被打扫过?久未住人,居然没有灰尘气息?
“……喜欢吗?”步晚钟忽然问。
陆长思忙收敛心神,点头笑道:“盟主情趣高雅,自然是喜欢的。”
步晚钟看了他一眼,反手关上门,将灼热的日光也锁在外面,墨瞳深沉地凝视他。
陆长思头皮发麻,这白眼狼看着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他不会把自己给关在这里吧?
“喜欢就在这里等着,”步晚钟走了两步,将屏风一推,正东方的架子床即入眼帘,他拉着陆长思的手将人按在床边坐下,温和地叹道,“记得等我回来。”
陆长思指尖一抽,指腹按着木床光滑的边缘,垂下眼,“……若我不等呢?”
步晚钟笑了声,慢慢松开手,“陆堂主不是想喝青萝酒?你不等我,谁给你带酒喝?”
呵,你找得到那劳什子青萝酒再说吧。
陆长思随口胡诌的一种酒,找得到才有鬼,他抱着手看步晚钟大步离开房间,身体忽地像后一倒,后脑勺触及柔软的被褥,一个清淡的梨花香油然入鼻。
好香。
好累。
好想睡觉。
“人肯定还没走远,”步晚钟闭上眼,低声呢喃,“就眯一会儿,眯一会儿就走。”
顺便梳理一下,接下来是要回玉梁如梦堂,还是先找个别的地方避避风头,步晚钟虽然是武林盟主,但平素好像也没有什么人手兄弟,总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满天下地找他。
陆长思这样想着,便就一抬脚脱了鞋就要往上躺,但余光一瞥,看见这床上崭新的被褥,略为叹气,还是就着黄桶的水洗漱之后才往床上一躺。
就一会儿。
他笑眯眯地翘着腿,连头发都没解。
梨香清甜,催眠宁心,陆长思深吸口气,放纵身体寻了个最舒坦的姿势窝在被褥上,静静的,慢慢的……
睡了过去。
……
步晚钟每半年都要来一次临安,每到临安都要来九华堂,每至九华堂必要见一个人。
一个丑陋的独眼人。
他虽然是独眼,又满脸刀疤,却是名满天下的杏林绝士,绰号鬼华佗。
形容如鬼的华佗,除了死人或快死的人,没有人愿意来这里看诊。
鬼华佗已经三天没有接到一个病人,但他一点都不急,因为他不缺钱,每半年都有人往他这里送钱,助他衣食无忧。
在鬼华佗正在用竹篾编花篮的时候,看见了那条熟悉的人影踩着如雪残阳出现在巷子尽头,他周身都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岩浆在翻滚,仿佛心绪激荡,难以平静。
鬼华佗怪异地笑了一下,笑面让人不寒而栗。
这并不是他自愿的,他其实是个来者不拒的好人。
五年前,他还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公子,却正因为来者不拒,救了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于是他就成了毁容瞎眼的大夫。
江湖上每个人看见他都要复杂地看他一眼,一面可怜他,一面又嘲笑他。
即便是找他看了病的人,转过头也会打个寒颤,下一次能不来,还是尽量不来。
于是久而久之,人们就说他性格古怪,只救死人,或是快死的人。
再久而久之,人们就说他被伤害也是有其原因的,说不定就是他治死了人,或是用错了药,是罪有应得。
他本可以名满天下,誉满江湖,现在却只能缩在这小院子,日夜等着送钱的人过来养活自己。
只有这个人,永远不会嘲笑他,也永远不会可怜他,他每次来,除了给他送钱,还要给他送酒,给他讲故事。
“坐。”
鬼华佗指了指旁边的矮凳,嘶哑地笑着,又起身麻利地去屋子里端来水果糕点,眼里全是高兴。
“华兄。”
步晚钟自然而然地放下两张银票,两坛美酒,然后施施然坐在竹凳上,看了眼院子里各色漂亮精致的竹篮,微微一叹。
鬼华佗心灵手巧,这世上知道的恐怕没几个。
再对上那张满是刀疤的脸,鬼华佗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他才过三十,头上却有一半都是白发,笑容狰狞地可以吓哭路过的孩童,让大人都做上三日噩梦,却依旧保持着性格里的纯稚柔和。
所以那双眼睛也永远都是温柔包容的,就像他作为大夫济世救人一样,永远都是来者不拒的。
“啊?”鬼华佗不知道他突然叫这样一句是什么意思。
步晚钟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本蓝皮册子,放在桌上,“这是我在暮云山庄偶然发现的东西。”
暮云山庄的事情还没有彻底传开,鬼华佗也从不关心江湖事,但他却知道沐寒烟这个人,听说是广结好友的宗师。
“原来你是去了暮云山庄,”鬼华佗低头,看了那书一眼,目光一凝,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书,倒吸口凉气,“这、这是……”
“《南蛮毒经》,”步晚钟若无其事,“是你一直要找的东西。”
鬼华佗一脸不可思议,片刻后,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他虽然笑了这么多年,但打心底里是想好好哭上一场的。
他瞪大了眼睛,几乎目眦尽裂,手指发白地捏紧了书脊,几乎要将指腹的肉都碾碎、揉烂。
步晚钟很理解他,没有出声打扰。
鬼华佗双手打颤,呼吸急促,忽地,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了《南蛮毒经》的“毒”字上。
鬼华佗一个激灵,声音哽咽,慌里慌张地用自己最干净的一片衣角擦去眼泪,怔了怔,又压抑地抱着书哭了起来。
就像沙漠之中最绝望的旅人突然看见了绿洲,明明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已经耗干了,却还是忍不住干嚎大哭。
他哭了很久,步晚钟也等了很久。
残阳褪去,步晚钟凝望着逐渐暗淡的天空,月牙儿挂在星空之间,洒下点点光辉。
“谢谢。”
鬼华佗艰难地从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两只手却还是像护着自己的命一样护着那本书,好像怕步晚钟又将书给拿回去似的。
步晚钟的确准备拿出去,因为这并不是一本好书。
这是一本毒物,传扬出去,怕将天下大乱。
但对鬼华佗来说,这是一口解渴的清泉、救命的圣旨、超度的神灵。
因为他脸上的伤疤不是伤疤,是毒疤。
他需要以毒攻毒,却找了五年,都未曾找到这本书。
“不要谢我,我只是顺手牵羊,”步晚钟看着他,将酒坛打开,往他身前一推,“记住你需要的东西,记好之后,我还要将它拿走。”
鬼华佗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你总是习惯掌控一切。”
步晚钟默了一下,突然丧气道:“他最不喜欢被人掌控。”
鬼华佗一惊,看步晚钟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踩着火热残阳而来的人,身上竟然带着彻骨的凉意。
“你情绪有异,”鬼华佗放下书,“可是山庄里发生了什么?”
步晚钟摇头,“再过两日,你自会知道。”
江湖事,从来藏不了多久。
鬼华佗担心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脉搏,过了片刻,眉头一跳,“气息紊乱,血脉躁动,你的情况不是已经稳定了吗?怎么又……”
他沉吟片刻,忽地提起一件事,“你事先传信让我去收拾院子,要带‘他’过来,就是因为‘他’吗?”
经脉猛地一跳。
鬼华佗收回手,黯然长叹,“七年了,一提到他的事,你还是这么容易失控。”
步晚钟苦笑,又灌了两口酒,“不说他了,这次你又练了多少药出来?我全要了。”
鬼华佗看他一眼,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翻开《毒经》,边看边道:“不准备再讲‘他’的故事了?”
步晚钟无奈,“华兄……”
“你将他藏得太深太沉,就像难愈沉珂,经年累月便成绝症,无药可医。”
鬼华佗道:“步兄,你该放手了,否则你的病,我永远医不好,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步晚钟蓦地沉默下来。
沉珂吗?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罢了。
“沉珂算什么,”鬼华佗动作一凝,步晚钟看向他,眸子黑得发亮,竟带着笑意,“若是七年沉珂能换他回来,纵成绝症,我也甘之如饴。”
鬼华佗哑然,目光复杂,从第一次见到步晚钟时,他就知道他有执念。
没有执念的人,也无法走火入魔。
更不可能生生熬过七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只为了一点痴妄。
“也罢,”你既来了,我怎么可能不给你?鬼华佗笑,“你若再晚来一个月,怕是就看不见我了,我也……看不见它了。”
步晚钟平静问:“你又要出诊?”
鬼华佗点头,“弱水门门主传信来,说是遇见一个疑难病人,练功时揠苗助长伤了底子,请我过去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