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烛残年的男子,步履蹒跚地关上屋门。
光明,黑暗,两种色彩,被房门隔绝后,宅院里再没有一丝光。
整个宅邸,只有主屋还亮着灯。
外界的空气有点潮湿,仿佛平静的池水忽然露出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出涟漪。
微凉的石子地面,轻轻传来脚步声,柔和的沙沙沙响,那是衣角被风卷起的声音,屋主等待的东西已经悄悄落了地。
屋里等待之人,不由自主地往向屋外,手指用力抓紧了衣襟,桌底的脚尖也不由自主地抓紧地面。
屋门被一阵风吹开,一位绝美少年摇着折扇走了进来,对屋里那人展颜一笑:“老爷,今晚是你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晚。我见你遣散了一大家子,那群大媳妇小丫头的,带着行李孩子,跑路也不方便,这又何苦?”
“所以,我自作主张,请他们去我家坐坐。”
屋里那人战抖着双腿,勉勉强强地坐稳,回道:“总归与他们不相干,若要我命,只管拿去。何必伤害他们。他们可是你的兄弟姐妹呐。”
“兄弟?姐妹?我哪来这个好命啊。”绝美少年合上扇子,柔和的声音犹如演奏着箜篌,他回眸笑道:“可惜,即使我答应了,婆婆那里却不会答应啊。”
“你叫那怪物叫婆婆?”
“闭嘴。”少年脸色一变,一巴掌扇过去,袖子里带着一股腥风。他厌恶地盯着男子,眼里粹出毒芯:“你又是什么东西,叫你一声老爷,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老爷了。当初你的作为作为与畜生有何区别,如今又有何面目说别人”
屋里的老人七窍被震得留下血来,他抬着流着血泪的眼看着少年,凄惨一笑:“即使当初为父对不起你们,你想要我命,尽管拿去,不必伤害其他无辜之人。”
“父亲?我也从未有过父亲。”少年咬牙切齿地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用力,不远的路,走过来似乎都有了万钧之力,屋里的瓷砖地面,尽数碎成齑粉。
来了~~来了~~
那一刻,终于要来了。老人被那股压力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巨大的破碎声,老人的头颅裂来 ,尸体尽数化为肉泥。一颗留着粘液的脑浆被少年一把捏抓在手中。
他冷冷地瞧着已经倒在地上的肉泥,弯起嘴角:“当初离开时我就说过,公道不公道,你们说了不算。公道,我定会自己讨回来,你几时见我食言过?”
狂风卷起沙粒,湿漉漉的空气干燥起来,充满腐臭味的风,随着少年的离开,这宅邸的大门被彻底封住了。
门楣上孤零零地挂着‘玉府’匾额,在寒风凛冽的子时,被打更的更夫敲出带着一股子冷意。一个小小的黑影子蜷缩在假山后,眼眶里尽是鲜血。
……
风火散人带着伍韵走在小镇上。
伍韵已经六十年没有出世了,见啥都是好奇不已。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师徒二人就经过了若干市集,熟悉的景色,陌生的市井,那些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的百姓,看起来无不是自得其乐。他们或站或行,或说或听,优哉游哉。
这座小镇,那座小镇,很快都被甩在身后。
他们从面目模糊的人们身边经过,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很快,伍韵发现,眼前出现一座孤城,跟前面路过的都不相同。
这里的尸气弥漫,瘴气横生。
“师傅?”
“就是这里。”风火散人甩着拂尘,驱散了一些瘴气。
小小的城头上写着------[ 万流城 ]。
“万流城?这里出了何事。居然变成这幅模样。”伍韵询问着风火散人。
“寸草不生,怨气四溢。上个月有人报于你爹爹,你爹准备让你老哥回家路上来看看的,我见你一人带着无聊,就自己请命带你来看看。”
“可是,这……时间不对啊。”
“不错,报与你爹爹时,说是上个月满城皆亡。可依我看来,此城至少在半年前就……”
就在说话的功夫,城里飘出了无数的烟瘴,落在地面就化为灰色的雾霾,片草不成的城门口,很快被冒出来的薄雾给罩了起来。
伍韵被风火散人护在身后,有些好笑,悄悄跟她说道:“师傅,虽然没有红莲护体,我还是有自保能力的,你忘了,我母亲可是符画宗的。”
伍韵从怀里掏出一只符笔,凝了凝神,笔尖立刻透出一点墨迹,伍韵祭出的灵力透过符笔,印出心里所念的咒文,在伍韵面前围成一个圈,他牵住咒文的一头,随手挥了出去,浓墨破开尸瘴,硬生生的撕开一道口子。
伍韵躬身请师傅先行。
随着他们入城,瘴气迅速补全了刚才撕破的部分,此时再回头看时…
身前,是望不见头的灰雾。
身后,是望不见头的灰雾。
非常空旷,非常空旷。这里只有一种颜色---灰色。
方才他们途经所见其他小镇的风景,这里都没有。
是的,万流城里,目前没见着活人。满大街都是死气沉沉。
风火散人站在十字路口,从睁不开眼的迷风中,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个桃木罗盘,点入一丝灵力,罗盘立刻疯狂的转了起来。
风火散人甩开拂尘,往前推出罗盘, 喝道:“开。”
数十股小小的斜卷风随着风火散人的起势,从地底冒出来。
风势由小到大,罗盘停在空中,不停地转动着。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忽然出现在罗盘的前方。
他整个人都罩在一件黑斗篷里,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也看不见双脚,他就这样披着一件脏兮兮的斗篷莫名其妙的出现了。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嘶哑着嗓子说道:“见过仙姑,见过仙君。”
伍韵和风火散人对视一眼。风火散人嗅了嗅空气,对伍韵点点头。
风火散人招回罗盘,甩出拂尘,千根万蕊红焰挡住漫天灰土,为那男人划出一个小小的红圈,那男人脚不沾地,慢慢地滑了过来。
伍韵上前问道:“你是何人?”
“一落魄衔蝉。”
伍韵上下打量着黑斗篷男子,“衔蝉?”
“正是。”
“既已经有了灵力,为何还能如此模样?”
那披着斗篷的男子闻言,慢慢抬起头来,一双没有眼珠的黑眼眶里,流下两行血水,他抖索着袖子擦擦眼睛。
风火散人倒吸一口冷气:“你的眼睛?”
“我本是玉郎府里的黑猫。很久之前误服过一颗丹药。于是就活得久了些,有一些小神通。玉郎一家子待我甚好,自去年起,玉郎心神不宁,唉声叹气。我几次托梦询问,玉郎在梦里告知,这是旧日的冤家来了,让我别管。他遣散了一家人,只想自己赴死,却没想到,一家子还是惨遭那恶人的毒手,我的眼睛也是那晚被那恶人挖去了。玉郎一家死后,这座城里的人,也莫名其妙的得病的得病,横死的横死,一年的功夫,这里就变成一座空城了……。”
“一年前?”
“是的,仙姑。”
“那为何现在才通知伍家前来。”
“仙姑,我双眼已盲,被城里的迷障拖累,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无法出得城去,上个月城里的迷雾忽然有了裂缝,我才寻得机会,以魂体的面貌溜了出去,在梦里告知了宗主。”
风火散人与伍韵不置可否地听完,跟着黑斗篷男人,已经走到那座荒废的府邸前。
“那恶人现居住在鸭脖湾,他原是玉郎的外室所出,也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邪术,心狠手辣,仙姑千万小心。”
风火散人一点也不意外地笑了:“你倒是乖觉,什么都打听好了。”
“弟子法力低微,勉强留在此地已是极限了。”黑斗篷男子说完,忽然颤抖起来,摇晃幅度越来越大,指着大门道:“仙姑尽可进去查看,恳请速为玉郎一家,以及这满城的百姓报仇啊。”
话一说完,青烟从黑斗篷男子的天顶盖冒出,男子轰然倒地。
伍韵有些吃惊,上去一摸:“死了?”
风火散人叹了口气:“黑猫一年前失去眼睛之后,也死了。他的魂体借此尸行走在此,一直等候我们前来。上月在伍家祠堂门口显形,又在你父亲梦里告状的,的确是他。”
灰雾中,那缕青烟落地幻成一只黑猫的模样,那猫儿站立起来,似模似样地冲二人作揖。此猫倒是有情有义。
伍韵追上几步,用符笔在那青烟消散之前,画了几笔,符印很快飞出,印在快要消散的魂魄上。
黑猫回首,黑洞洞的眼眶里,渐渐生出光彩来,嘴巴一张一合,像是道谢一般。黑猫再次作了三次揖,魂体随后消失不见。
“他来世,就不用再做一只瞎猫了。”伍韵对风火散人解释道。
风火散人对自己徒弟实在懒得吐槽,摇摇头,挥手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别做小女热姿态了,快进来看看。”
那衔蝉口中,玉郎一家子都是善人。
风火散人却有些不信。
世上的恩怨绝不会凭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