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火散人走进来时却对伍韵说道:“霜飔,有时候听人说话,不需全信。有时候,人言,还不如一具尸体来得坦诚。”
伍韵正色颔首。
“我只相信,留在这里的信息,而不是某只小妖给我的传话。况且,那猫嘴里说的话,自相矛盾之处颇多。比如,这一城的瘴气,从何而来?这一城百姓的尸体呢?魂魄呢?最奇怪的事,只有这座玉府里才有魂体出没,不是很奇怪吗?”
“像是有人特地留下这府里的魂体,给我们问话似的。”风火散人想了想,淡淡地开口,“都一年多了,有用的信息不知道还留下多少?霜飔,画聚阴阵,我需要传这里的家主前来问话。”
伍韵摸出符笔在舌尖点了一滴鲜血,凝力其上,在地面勾勾画画,在灵力附加之下,很快,风火散人站立之处,丈许大的圈出一个闪着金光的聚阴阵。
金光闪错,风火散人端坐阵中,生死五门上插上阵旗,黑色的阵旗在阵起的瞬间,翻起阵阵气浪,五面阵旗,刷得展开,点亮聚阴阵后,阵旗又在灰雾里隐身于阵中。
风火散人闭目开始搜索。伍韵立在身后手捏法决,眼前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影子。
有的影子很淡,淡得快消失了,很的影子很浓,嘶吼着想冲过来。
“急招玉府家主玉箫风前来,敕令已到,速至!”风火散人一张黄符撒进这群魂魄之间,不断挥去一些不相干的影子,直到看见一个老人,那老人佝着破碎的身体,在地面蠕动着,爬至阵里。
“霜飔。”风火散人示意伍韵,将那个老人赶快捞过来。
那是一个支零破碎的魂魄,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了,一副死时的凄惨模样,摊在地上,脑袋部分碎裂的最厉害,很明显,被人暴力捏碎过。
那个残魂躺在两人面前,嘴里呵呵,啊啊地乱叫一气。
风火散人也没见过如此集,凄惨,残苦于一身,看样子,这魂魄还有点痴呆。
叹口气,一朵红莲从她的丹田里飘出,红莲飘至老人头顶,掉落一片莲瓣罩在那魂魄上,红色灵力勉强让那团肉泥坐了起来。
风火散人不在言语,沉浸在与之共情的状态中。
伍韵眼见金光保护的阵法周围,满符没有一个完整的魂体,大多数是残破的,那些蹒跚蠕动,犹豫爬行,抽搐颤抖的各种残魂;他的心里有些难过,这究竟是什么人做的?即使对这家人有任何冤仇,虐杀一人也就够了,为何这一家子都死得这般惨。
少顷,风火散人甩着拂尘,站了起来,面色凝重。
伍韵弹出接触法印,撤去阵旗,金光开始暗淡,聚阴阵失效。
“师傅。”
“去鸭脖湾吧。”风火散人的脸色很不好看,“衔蝉在玉府杀人案这事上,倒的确没有撒谎。玉府一家上下四十余口,均是那人所杀。”
风火散人用腰间的玉葫芦收起那团碎烂的跟肉糜一般的魂魄,摇摇头:“先收起来,也许到那里可以对质一下。”
“魂魄碎得太厉害。有些信息,他自己也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晚,的确是那人前来索命,但玉箫风不怪他,随着年纪增加,他也开始后悔,年轻时他做得错事太多。他所辜负的那人,在深山里学来一身本事,杀了玉府这一家子。”
“看来,黑猫嘴里的好人玉郎,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啊。”
“所以我才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事,黑猫眼里的好人,也许在别人眼里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可是,再恨他,也是这一家人的事。为何那人要杀光这一城人呢?”
“这可不好说,也许是那人,也许不是。总归得亲自去看看才知晓。也是我带上这缕残魂,去鸭脖湾对质的道理。我们多跑几步路,或许就会知道真相了。”风火散人有些恶意地嘲讽道:“人心呐,是极其自私,极其残忍的。年老时他开始做善人,周围人对他赞不绝口。又有谁知道他在年轻时,做过得恶事呢?”
师徒二人离开万流城,往东走了近五十余里,才见到一处人烟。
鸭脖湾。
这是一处靠近深山的乡下,乃是自然形成的小村落。
风火散人带着伍韵赶到时,快接近傍晚了。
路上行人皆是农人打扮,来来往往的脸上均挂着笑意,杠着锄头回家的,拎着水桶打水的,招呼孩子回家吃饭的。跟一般的村落没啥区别。
再往里走,就觉得气氛一变。村里明显变得温馨起来,远处那暖暖的柔和的慈悲光,从一处道观里传来。
伍韵有有些疑惑,明明只是转了一个弯,可这里的情形,跟路口的景色已大为不同了。
只见在村落的中央建有一处道观,[ 碧玉观 ]看上去不大,人流量却颇多,熙熙攘攘,正在进进出出。都这个时间点了,小道观居然还有人前来上香。
而且,每个出来的人,都是一副幸福模样。
那些农人在进观之前,均拍打驱尘,再恭恭敬敬地上完一炷香再走。
这处的习惯到与其他地方不同。伍韵在心里暗想,民风淳朴,也没看出有邪魅作怪的气息。那人在此憩伏,倒也是大隐于市。
人们之间相处很是和睦,每个人的眼中均流露出感恩,大家很满足现状。
第一次在乡野见到这样的情景。
特别是来此之前,伍韵有些恶魔化地想像此地,必定是穷山恶水,遍地刁民。还真的是…没想到。
这里难道不该是妖气横行,百姓苟延残喘才对嘛。
可眼里所见的,却是一群简单快乐的人群,百姓在这里安养生息,满足极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明明从玉府那猫的口述中,这等邪修,是十恶不赦的。可是他的藏身之地,与旁的邪修却有大大的不同?”风火散人悄悄问伍韵:“想知道吗?”
伍韵抬起眼,看向这些人,轻轻说道:“好奇是有点。不过,这里并无任何戾气,却有一股慈悲的暖意。待我上前一问即知。”
伍韵整整道袍,甚是和气地走进观里,拦住一位老妇人。
“这位善人,有礼了。”
老妇人一见伍韵,赶紧还礼,口称慈悲:“道长,有何事?”
“只想请教,这碧玉观里供奉是何处神仙。我与师傅出世下山,走到这里,如知晓名讳,也好进去请安。”
老妇人呵呵笑起来,连连摇手:“不是什么大神仙,乃是我们自己修的道观,供奉的是这山里的万般答应娘娘。”
“万般答应?娘娘?”伍韵诧异了----这里供奉的是女修,怎么会是一位女修?也是,若不是女修,此观也不会叫碧玉观了。
“是的,万般答应娘娘在很久之前,也是这里的百姓,后来听说嫁了人,过得并不好,她受不了气,又回到家里。家里容不了无故被休的女子,于是她就上山修行了。几十年前,这里闹饥荒,朝廷,城主皆是放弃了这里,我们百姓就只能卖儿卖女,就差点易子相食了。”
说起过往,老妇人有点伤感:“正当村头那家人准备杀子给邻居时,万般答应娘娘现身显圣,告诫众人不可杀子造孽,给大伙指出活路,她老人家说,这山里藏了很多宝贝,足以活人,不必易子而食。娘娘慈悲,助我们度过难关。”
“可不是,可不是。”一听有人打听娘娘,周围众百姓围过来:“你们也是修道之人吧,你们拜得那些神仙有鸟用,没一个有我们这里的万般答应娘娘管用。”
“就是就是,娘娘甚是慈悲,教化我等粗陋之人识字。”
“娘娘还治好了我儿的天花。”
“也治好过我家侄儿的蛇毒。”
“我家贫,娘娘还显过圣,给我家女儿送过及笄之礼。”
伍韵听得头昏脑涨,这受人香火已有道行的万般答应娘娘,究竟是仙还是……
风火散人甩着拂尘,笑道:“我这徒儿冒失,倒是打扰了,不知此处道场,可有住持、监院?我和徒儿准备在此挂单一晚,不知可否?”
“我们道观小,只有一位住持,马安亭马道长,道长是万般答应娘娘的徒弟,有事都是他给我们传话。道长白天都在山中修炼。只在晚上才回来,你们一会儿应该能遇见。”
“啊,原来如此。”伍韵微笑拱手道谢:“我与师傅就在此等他好了。”
伍韵的嘴角却在微微上翘:这样的监院住持,倒是头回听说。
风火散人不再言语,退至一旁,盘膝打坐在一角。
人们逐渐走光,阳光也逐渐消失。
黑暗,很快就到来了。道观里原本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现在彻底的安静下来。
环顾四周,一盏盏柔和的灯光被村民们升了起来,温暖笼罩着这片土地。普度众生的娘娘,被塑成金身端坐在主殿,慈眉善目的微笑着。
这一刻,伍韵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至少在此修行的那位娘娘,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或许她认得那个邪修,只是觉得那人可怜,才庇护他,留他在此吧。
直至刚才,伍韵都还有点不敢确定。他第一次遇见这种始料未及,无法掌握的情况。
这里的一切,都与以往印象中的,那种简单的对与错、善与恶、无关----又有关。
真的,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