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山关,云海苍茫。夜风晚来,恰拂落叶作响沙沙。峨眉山下时景旖旎,偶有暗香浮动,惬意十分。小径蜿蜒,若白蟒盘踞,望尽头处却见一美人负剑而行。淡粉襦裙衬得人儿身姿曼妙,青丝绕簪,虽无珠翠美玉饰,然难掩其绝色。正如诗句中吟诵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来人正是纪晓芙。
纪晓芙不愿与丁敏君再起争执,未免授人以柄,她嘱小师妹安心守山,为同门打点一事,自己定会处理妥当。“轻粉,石膏,赤石脂各一两,血竭,樟脑……”她寻得一亮处,口中念念有词,同蹲坐于石上,仔细翻阅着黄纸所书的药方,一边估算着约摸银两几何,一边思考今晚于何处落脚。
正当人入神之际,忽听得窸窣异响,似源自周遭。出于警戒,她忙收了药方入袖,转而握剑在手,警惕十分地朝声音源头缓慢移动。她心道:“素闻元兵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莫不是元兵作祟?而峨眉又以‘驱逐元室,匡扶汉人河山’为己任,断不可坐视不理。”如此想着,纪晓芙横剑抵前,起了一招“御剑式”,屏息行近。
循声而去,那异动密集处却是一茂密草丛,又有繁盛古苍作掩,堪道隐秘。随纪晓芙愈发深入,那微喘声便愈发清晰,她杏眸圆睁,持剑的力道不觉深了几分。待至深处,纪晓芙稳了稳神,骤悬臂舒腕,以迅雷之势劈开草丛,定睛一瞧,并非意想之中的“元兵”,却是一负伤倒地的白衣男子。
光线甚微,她看不清人样貌几何,但隐约可见他一袭白衣染血,洇透成片。男子近不省人事,可仍执拗地紧攥右掌,不肯放下那长剑半分。约是他战事未歇,又身负重伤,躲避途中体力不支,遂晕厥了去。此时,自后忽传来一阵呼喊,多言:“就在这附近!快仔细搜,镖上有毒,他跑不了多远……!”云云。
纪晓芙眺目而望,正见北方火光隐隐,一群异服男子正浩荡行来,人数竟有二十之多。见状如此,她忙收剑别腰,屈身半蹲,将男子揽臂肩上,扶着人的腰际缓缓站起。怎奈人负伤颇重,身形未稳,他便又弓身吐了口血。“你怎么样?还有力气走么,坚持一下。”借着火光,纪晓芙掏出袖间手绢,本想为人擦去唇边血渍,可对视一瞬,她不觉怔了神。
男子竟生得貌美十分。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寒眸虚掩,道是别样风姿。时匀气微喘,唇角血花蜿蜒,那苍白肤色更衬其妖冶之美。恍惚间,她嗅得一股淡淡异香,甚是清雅……思绪牵引着她,一个清瘦孤峻的少年身影,忽浮现眼前。纪晓芙依稀记得,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郎,也如他般俊美无双,衣袖沾香。
“……嘶,怎么了?有追兵来了是么?”男子猛咳了下,同虚声发问。许是因他负伤过重,一语未罢,他已接连“唔嗯”了数声。纪晓芙恍是察觉,身旁的他正轻颤不止,方回过神,严肃道:“是呢,大概有二十人左右,我没把握能一举退敌。不过,你撑一会儿,我知这附近有个隐蔽去处,走……我带你去。”
“好,劳烦了。”男子气若游丝,搀扶着她的肩膀,艰难回道。此刻,纪晓芙倒也再无暇去顾及什么“男女有别”,只想救人要紧。故他二人遂以夜色作掩,竭力向西方疾行,直至背后那火光渐作熹微,才敢歇息片刻。岂料刚一落脚,男子便弃剑在旁,随之做出了令她诧异十分的举动。
且见他抬手运气,于掌心处用劲一划,肌肤骤现一道狰狞血痕,而那裂口则源源不断涌出血滴,甚是骇人。她正不解人意欲何为,低头一瞬却瞥见,被其血迹沾染过的花草皆发黑枯萎,不过须臾,脚下本是繁茂成片的草植已然倾颓,就似不曾生长过一般。
“究竟是何人施得如此狠手,给他下了这般药性凶猛的剧毒?”纪晓芙观之骇然,同于心下感慨了句。
“……咳……”男子本想同她说些什么,但发出的,唯有细密的轻咳声……只见他双眸一阖,话未脱口就晕厥了去。可怜纪晓芙本就瘦弱,他又昏得突然,不待人反应,便将她一同拽倒了去。斗然间,一座“大山”倏压了上来,和着那淡淡异香。他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仿佛与恋人缠绵时,那亲昵缱绻的温存。
可不论怎样,绝不会有人愿像他二人这般“温存”。一个浑身乏力,一个不省人事,且还是在人烟罕至的荒岭之间。
“那个……少侠?你醒醒,我们这样抱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漆夜笼罩下,纪晓芙面染红晕,流转顾盼之际,只瞧人一张俏脸愈发绯红,不知正所思为何。想一路搀扶,她本就筋疲力竭,现下又被人压得双臂发麻,实是推却不能。
所谓“闲时多思”。纪晓芙一会琢磨日前师父传授的“灭剑三式”,一会凝眸数起远岑繁星点点,一会又思绪飘渺,看着身前男子“惊为天人”的容貌,将之安排在了诸多个“血雨腥风江湖仇”的话本上,联想了十几出爱恨情仇。登时,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她脑海浮现,若是师父口中的魔头杨逍,是他这幅模样……真可怕。
更要命的是,她居然觉得这臆想……很有吸引力。
蹉跎半时,纪晓芙实是歇不住了,可她又动弹不得。望及满天星斗,她蓦地双眸一亮,开口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却也不知背了多久,只道人双眼一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群星如聚,银汉悬河,天幕稠如墨。待男子苏醒,已临深夜。此时纪晓芙已然昏沉入眠,只不过,她怎也想不到,男子即是灭绝师太终日欲杀之而后快的“魔头”——杨逍。
杨逍仿佛做了个悠长的梦,而梦中皆是明教那堆麻烦事儿。教主失踪,右使范遥下落不明,教内群龙无首,以致四分五裂,造反的造反,内讧的内讧,更有甚者自立门户。自己则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顶了个“争权夺位”的帽子。不与愚者论短长,一直被杨逍奉为人生信条,他不想、亦不屑与人解释。
正所谓清者自清。
捋神间,杨逍垂眸一探,发觉自己正与她“交颈而卧”。尽管事非情愿,他仍是面色骤苍,瞬登身而起,连退了数步。诚然,杨逍是极少与女子打交道的……或言,不擅更为妥当。二十有七,值这个寻常男子,孩子都可打酱油的盛极之时,他却孑然一身,甚是连女子的边都未曾碰过。为此,江湖一度传出“左使杨逍喜好男风,不见其与女子亲近”之杂谈。
话虽如此,但此番中毒负伤,幸得纪晓芙出手相救。若非这般,此刻他许会被追兵截上,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杨逍如此想着,不禁蹲身上前,将人细细打量了番——肌肤胜雪,五官精致,称得上明艳绝伦。丫头年纪虽浅,倒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眉眼间亦透轻灵脱俗之意,着实惊艳。
只是,他越瞧越觉得丫头眼熟,恍似在何处见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