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烟翠,晴日散馀霞。自临安一别,纪晓芙早已策马班师,回赴峨眉。须知峨眉此番出师不利,于江南辗转多时,却也未得良果,故灭绝师太早已先行一步,率众归了来。这一路奔波,纪晓芙心怀忐忑,一时念起无辜丧命的同门,或牵挂着生死未卜的俞岱岩。然而,她最难割舍下的,还是临别之际,杨逍将她揽入怀中,轻声予之的话语。
仿佛一闭眼,她便能感到人温热的气息,和那味萦绕未遣的异香。
方过山门,纪晓芙遂下了马,同负起俞岱岩的长剑,只身前行了去。时值正午,峨眉各处人往稀疏,惟有几处闲院正着人洒扫。她心下疑虑,可未敢歇下脚步,只道愈行愈急,将至正殿时,忽见堂前一人背负双手,恰缓步而踱。来人步履凝重,一袭深紫道袍瞩目,背光之下,那身影却分外肃清,正是其师灭绝师太。
“师父,弟子有要事禀告!”纪晓芙身形一顿,当即跪了下。灭绝师太原意乱神忧,见是纪晓芙来,不由面色一舒,上前扶人起身道:“晓芙!师父见你无事便好,毋须多礼。这数日你音讯全无,本阵处又无一人归返,我派你师姐她们多番打探,也未有消息……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闻言若此,纪晓芙忽想得连日遭遇,鼻尖一酸,俶噙泪道:“师父,晓芙无用,同徒儿一起守本阵的师姐妹们,都被贼人暗害了……那日徒儿奉命守阵,却见诸同门迟迟未归,便擅作主张寻了去,哪知半路遇人偷袭,竟被害至重伤。若非及时得人救助,只怕……晓芙已经没命回来见您了。”言至苦楚,她清泪渐垂,直看得灭绝师太叹气连连。
“晓芙,苦了你了。难为你初次下山,就遭此磨难……”灭绝师太屈身微蹲,将她揽至身前,探手轻抚那额发,续问道:“你有识出那贼人身份么?而后又发生了甚么?”纪晓芙拭过泪,定了定神,迅将来龙去脉理了番,遂仰首道:“偷袭晓芙的,是海沙派的人。我负伤的时日,在临安一家客栈修养,不想睡至深夜,忽察觉临房似有异动,弟子心下生疑,就扒窗偷听了去,进而得知,各派弟子无端被害,屠龙刀的消息众口不一,皆是海沙派所为。偏巧的很,两名贼人刚走,我就又撞见了武当的俞三侠。”
闻及“俞三侠”一词,灭绝师太眉心稍紧,心想:“武当原也有有夺刀之意?倒是蹊跷。”
见人面色有变,纪晓芙不敢怠慢,忙捧过长剑,交予人道:“俞师兄一路紧跟那贼人,弟子观之,深感其中别有隐情,便暗自追随着他。岂料几番周折,他竟被天鹰教的人掳了去,至今生死未卜!徒儿在天鹰教的船上见到此剑,就带了回来,还请师父您处置。”声歇话落,她又躬身一拜,极是恭敬有礼。
接过那柄剑,灭绝师太反复端详,面色只见愈发深沉。想峨眉此番不顺,出师先与天鹰教火并未果,后又损兵折将,现下武当又涉入其中,这事态已然严峻更甚,早超脱掌控。不料须臾,纪晓芙倏“啊”了声,忙又道:“师父,晓芙还有一事要禀告。……我在天鹰教人口中得知,十八那日,屠龙刀会经水路,被秘密送往杭城的醉香楼中。”
“此话当真?”
听人如此道,灭绝师太微微敛容,面色虽沉稳如昔,可眸却隐现悦色,复问道:“晓芙,屠龙刀一事兹事体大,你当真听天鹰教的贼人这般说么?”纪晓芙娥眉一蹙,连点点头,随竖掌起誓道:“徒儿不敢欺瞒师父。那日,晓芙的一位朋友也在场,可惜他有事在身,未能……”恍是念及甚么,她面颊微红,吞吐道:“未能随徒儿同行,不然,他也可做个……见证。”
灭绝师太怎也想不到,晓芙口中的“一位朋友”,正是她一生宿敌——杨逍。
“这样,倒也无妨……晓芙,你办的好,果然没有辜负师父的期望。”言罢,只见人悦色满容,稍时叠掌,更连拍手称了三声“好”。此刻,灭绝师太满心皆是屠龙刀、以及峨眉的百年荣耀。然却丝毫未觉,纪晓芙神情微漾,面许春容。诚然,纵连纪晓芙自己,亦未发觉……故当晚,灭绝师太广聚门下弟子,齐聚宝殿,一如当日出师敦肃,迫切十分。
宝殿通明,龛前金佛庄严如昔,周燃香烛熠熠。灭绝师太橫步台前,光影衬她侧影深邃,不由生得几分威仪。斗然间,她掌中拂尘一扬,广袖随荡,当神色凝重道:“此番议会,我有二事宣。一则,十八日屠龙刀将现身杭城,宝刀一事,或关峨眉百年荣耀。自数载前败北魔教,后又不慎失剑,我峨眉虽号正道中流砥柱,这十数年也未少遭他派轻视……先前一仗吃了亏,故此行,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只能胜,不能败,你们可明白了?”
“弟子定谨遵师命,不敢怠慢。”且道沉稳,殿前众人纷躬身施礼,齐声附和着。
灭绝师太颔首一笑,似颇为满意。未过稍时,她倏抬眸望向西南一角,挪步行去,只见众目睽睽下,灭绝师忽面含慈色,一把握住纪晓芙的手,噙笑道:“二则,就是下任峨眉掌门一事。”纪晓芙闻言一愣,未待发声,便被人带至殿中。霎时间,视线涌如江潮,纷向二人投来,正值四下疑惑,灭绝师太却又言:待屠龙刀事毕,晓芙将会与武当派的殷梨亭完婚,接替于我,做峨眉的下任掌门人。”
“师父?!”纪晓芙回过神,一双杏眸圆瞪,恍是不敢深信方才见闻。
此言既出,瞬引得满堂惊措,登时沸议四起。放耳闻之,有人言:“纪晓芙年岁尚轻,恐难当重任。”亦有人驳斥,称:“掌门一事,向讲究立贤而非立长,纪师妹德行柔嘉,却无不可。”眼见殿内乱做一团,灭绝师太目染不悦,呵斥道:“吵甚么!晓芙入门虽晚,但天资最高,是否如我所言,你们心下清楚。再便是,你们可知这屠龙刀的消息是谁探来的?……不错,就是晓芙,你们一个个自诩甚高,此番谁又有作为了?这掌门人,难道她配不得么?”
故呵斥下,众人噤若寒蝉,再无诽论之声。而思量之际,纪晓芙只觉心有愧怍,没由得四下打量着。须臾,她忽感一道视线灼热,顺眸望去,却正接上丁敏君怨毒憎恶的神色。反观此刻,丁敏君银牙紧咬,嗔目怒视,恨不能将人拆骨饮血。骨节攥得泛白,她心怨:“终究还是给了那贱人,为什么?凭什么!”这数载的努力,算得什么!……自己为之争了那么多,拼了那么多,究竟算得什么!
丁敏君心有不甘,只恶狠狠地盯着人看。许是愧疚,纪晓芙忽偏过头,再不敢看她。直至议会作罢,众人纷纷退去,丁敏君兀伫身殿外,与人擦肩而过,随冷冷道:“呵……恭喜纪师妹了,但愿你这掌门人是实至名归,莫要辜负了师父的心意才是。”
“丁师姐,我……”纪晓芙刚欲辩解,便见人衣袖一拂,愤愤离去。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南风薰兮。纪晓芙再抬眸时,一身青灰道袍映目,发冠高束,来人神色含怯,凝步不前。那少年清秀的面容微红,直目相视间,他更“啊”了声,双颊绯红尤深。“殷六哥,许久未见,你一切安好罢?”殊知,纪晓芙本就心下烦乱,见是他来,不觉苦闷更甚,只随口敷衍了句。
“那个……晓芙妹子,我受师命,前来取我三哥的佩剑,不知……能否和你谈一谈?”踟蹰半晌,殷梨亭低下头,试探般道。“六哥客气了,请。”纪晓芙牵强笑笑,随悬臂在旁,意邀人同行偏殿。
行去偏殿的一路,不少弟子见是她二人,遂不约而同地红着脸,掩面轻笑,不知在说些什么。殷梨亭见众如此,顿倍感羞怯,然羞怯之余,心下却是融暖一片。他不由憧憬起,待晓芙过门后,二人会幸矣几何,倥偬间,竟抿唇笑了起来……
殊不知,此刻纪晓芙却神色渐沉,心绪凄迷。她幽幽地念着那少年郎,几番辗转,忽眸光一滞。不知为何,她却终想起了……杨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