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芙微有动容,不由得一怔,便瞥过头,不让人瞧见神色,却仍舒臂搭袖,回拥了去。随之,一簇温热抚过背脊,她足下骤轻,眼见流景浮周,似凌虚御空般。恰值此时,那绸花展至身前,杨逍腾身一跃,步法飘忽,如蜻蜓点水,于那绸面上踏过,稍时旋身,遂极风雅地落了下。
待回神时,杨逍已伫身立前,回护她于后。但见隔岸处,祝云峥面色阴沉,正横刀悬前,似为甚么事愤慨难平,愠怒道:“杨逍,你权位甚高,在教中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人见你不是礼让三分?可教中兄弟有难,你非但未出手相救,反遣下属去暗杀,以图利落!你怎得如此狠毒!”
闻言蹊跷,杨逍眉峰斜挑,寻思着:“暗杀?我可从未遣过。三年前,倒是命雷门与烈火旗去救人了,莫不是……”
话锋一转,他冷冷又道:“你说的可是三年前,卧底江伯维一事?”听得“江伯维”三字,祝云峥怒意更甚,遂喝道:“正是!你还有脸提么?我义兄义嫂忍辱负重,得你授意,潜伏正派多年,哪知一朝不慎,露了马脚,被那些伪君子关押起来受尽酷刑!他们未供出过你一字,你却下得狠手,派下属去封口!”
纪晓芙听至此,俶感惊诧,想正派行事磊落,怎会押人下狱,做出“折磨人”的勾当?心道:“定是这逆贼信口雌黄,肆意诋毁。”然须臾,她忽没由地念起,雁儿手臂处,那些骇目的伤痕,一时思绪纷乱,不知所言。
恍似听得甚么大笑话,杨逍衣袖一摆,睥目道:“祝云峥,你那脑子是摆设么?江伯维若供出我,于我而言,又能如何?”他忽握人柔荑,复举在旁,说道:“知道她师父是谁么?灭绝师太。她师父那老相好因我而死,爱徒又被我抢了来,且不说,昆仑派那群乌合之众,一直疑心是我杀了白鹿子。他供与否,正派那些道貌岸然的败类,迟早都会寻我的麻烦,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派人封口?”
旁观良久,韦一稍作明析,淡然道:“怕是某人别有用心,挑拨不和,再坐收渔翁之利。”他知杨逍树敌颇多,许多事,杨逍不想、也无谓去做。
杨逍沉吟半晌,倏回想起,当日往来传话之人,可不是秦云亮么?是他告知江伯维遇害,尚有一小女儿生还,他方才下令,将雁儿接回了光明顶。顺势而思,杨逍忽寒眸一敛,冷声道:“秦云亮,滚出来见我。当日我叫你去救人,你着人回报,说去时江伯维夫妇已气绝身亡,来不及救。而烈火旗那边,你却传阴阳话,造谣我派人灭口……你很能啊。”
字句刻薄,傲骨凌人,向来被之温柔以待的纪晓芙,一瞬竟兀感茫然。
“我还觉得奇,祝云峥哪来的胆量造反?原是你在其中挑拨。秦云亮,我倒是没看出你有此等心胸。你身为烈火旗副掌旗使,没有尽忠职守,反唆使教众以下犯上,若论教规处置,你当是死罪。”言罢,杨逍抬袖轻挥,一把弯刀落于地,他又道:“你自己动手,下去和明尊解释罢。”
方才话落,祝云峥霍地回身,眸中满蓄惊诧,渐渐地,那惊诧又作愤懑。他瞩目一望,见秦云亮却长身负手,全然一副“事不关己”之态。许是气急败坏,他撑刀伫地,借力跃起,提掌凝得八分劲力,骤向人顶颅击去,同吼道:“你这厮,坑害得我好苦!”见人来势汹汹,秦云亮非但不惧,反面噙讥笑,一改先态,嘲讽道:“哈,是你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又急于为你义兄报仇,可怨不得我。”
一柄钩剑横前,青光熠然,且闻击声铮鸣,那掌剑相抵,震得双方各却数步。对望一刹,祝云峥稳气提刀,骤打横扫去,那厚刃金刀所及之处,霎尘土漫卷,当是一招“断金裂石”。约是气急,来人出劲凶悍,秦云亮知硬扛不得,遂反手一挽,使剑钩带住刀柄,借力打力,顺势起跃半空,蹬足将刀剑踢出,径向旁飞去。
“左使纪姑娘当心!”韦一笑眼疾口快,登时喊道。
二刃并作,白虹弥天,其势若翻山覆海,蓄势待发间,反观杨逍气定神闲,恍置身方外。凛风倚刃,俶沧浪争鸣,他一袭白衣翩跹,揽清风盈袖,霎旋身腾足而跃,任苍劲凝掌,只挥臂轻纵便擒住剑柄,稍时抬腕,但见剑锋成弧,去势轻盈,于刀背处旁敲击几下,金刀遂刃锋掉转,顿插在地。其所用剑招,便是以灵巧多变、剑迟意动,而著称的“玉漏催银剑”。
殊知此时,秦云亮见势不妙,倏信手一挥,掷去数把飞刀,散向周遭。那刀锋凛利,且用材颇重,乃是上好的精铁,掷时须行劲巧妙,绝非易事,可他连掷数时,竟神色泰然,无半点疲累。
周颠瞧得蹊跷,蓦地一想:“狗日的!这小子一直做小伏低,演给咱们看呢!这一手功夫,他不知藏了多久!”随一面拆招,一面唾骂道。听人这般,纪晓芙心下一惊,连喝道:“你果然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混入我中原武林,意欲何为!”
如此一来,包袱中的令牌、书信,以及那金错刀,便是铁证。想其人从中挑拨,煽动内乱,亦解释得通了。
先式未果,秦云亮眉心微拧,紧探掌入袖,掷去一排飞刀。锐刃破空,余裂空声声,眼见众人分神无暇,纪晓芙衣袂一动,捷若御风,瞬引剑出鞘,悬腕去抵那飞刀。一时间,刃剑击声不绝,青光叠错,四旗有心相助,却忌惮乱剑飞钩下,凭伤及无辜,便只暂得观望。岂知,此举遂正中其怀,趁人不备,秦云亮侧身一翻,俶拾起弯刀,提一口气,猛向纪晓芙刺了去。
“他小老婆,快躲!”千钧一发之际,周颠惊喝道。话音未落,刀刃擦臂而过,闻呜咽一声,那如雪肤间,兀现殷红一道。“晓芙?!”见人受伤,杨逍心间一紧,瞬眸染阴鸷,一张俊颜登现狠戾,冷声道:“……你找死。”只见他钩剑一抛,舒指擒腕,顺揽纪晓芙入怀,缓渡真气予她。时冽风傍身,一急一缓两道湍流迸发指间,瞬息万变。
须臾,待他二人合掌推出,骤见满天星曜化刃,乘霆霓赴去。临地覆天翻之势,纵横捭阖,劲气冲霄。秦云亮见状,不由冷汗洇背,惊骇道:“乾坤大挪移!”他躲闪不及,那冲霄之气已然迎面,轰神贯躯。然痛意未至,鲜血喷自喉腔,尽染衣衫,秦云亮双眼一翻,遂瘫倒在地,再无气息。
周颠见人毙命,不觉一怔,忽念及数日前,他六人再登光明顶,与之言语不和,动手坛前的光景。那时,他知人武功诡异,可未加在意,时至今日,他方才惊觉:“杨逍这厮,我本当他是个绣花大枕头,中看不中用,哪知他小子身手竟这般好,原是一直让着我。”思及此,周颠敬意顿生,遂对人改观稍许。
“晓芙,那刀伤你深么?哪里痛……唔,咳咳——”正说着,纪晓芙倏感手掌温热,待她颔首,却见掌心殷然,不知何时,他清冷绝尘的俊颜间,忽殷红遍布。红绡染自唇畔,淑之妖艳,杨逍眸光一涣,只手覆心口,倚在她颈窝处,闷哼了数声。蓦地,一只掌悄探了来,不时微颤,恍是知人悬心,他回握住人,虚声道:“没事,晓芙别怕,你男人命长得很……”
纵胸痛欲裂,杨逍仍竭力起身,轻抵颌于额,将她揽入怀中,宽慰道:“乖,没事的,一会……”不料话未脱口,他双眼一黑,登时便昏了去。
纪晓芙心中“咯噔”一下,忽痛得紧。
值况不妙,韦一笑当机立断,一把捏过杨逍手腕,号上一番,忙问道:“这……左使的脉象时虚时缓,纪姑娘,他平日可有练什么邪门武功么?”感其脉急促而零散,甚是诡异。沈思之际,他见纪晓芙眼角微红,连摇了摇头,便更不解。故喃喃又道:“这可奇了,他既没练什么邪功,怎会与我脉息相近?”
“莫非……”恍是通悟了甚么,韦一笑神色凝重,又把过周颠手腕,俶脸色一苍,错愕道:“周颠,你也是!脉象虽不及我二人严重,可也凶险得很!”周颠撇撇嘴,嫌道:“哈?你说啥呢,咱几个练的内功天差地别,少放屁。”他边说着,边去自号脉息,亦懵然惊措,喃喃道:“……还真是欸,见鬼了!”
正值二人四目直对,相顾无言时,纪晓芙霍地起身,上前严肃道:“各位听我一言,数日前,我曾亲眼所见,一群黑衣人向明教的水源中撒了药粉。许是那毒厉害,我们日日饮水,竟无一察觉!”言罢,她探手入袖,取出那张信函,悬示于前,继解释道:“这信,是我从秦云亮房内包袱中取出,我虽不识得上书文字,但知晓,这是蒙古文。我猜……明教遭此横祸,约是朝廷背后策划!”
话音落罢,直惊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