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芙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载一帘风月,千里湖光,潋得鳞鳞细浪。落花纷漠,乱点桃蹊,望柳陌尽头处,故人一裳白衣胜雪,且察去,岁月匆掷,少年容颜未改,依若初见时。落花度,氛氲绕高树,少年凝眸噙笑,渐向她缓步行来,再轻拥之入怀,温声道:“小丫头,你可有想我么?”然不待发声,一簇东风拂来,尽吹得那身影虚渺……
“你别走——”一声痴唤,纪晓芙蹬身而起,再睁眸之际,那清瘦身影早已不见,映入眼帘的,却是恍如漆夜的深幽。她脸色微沉,喃喃道:“这么多年了,他怎会还记得我呢?我真是傻了,竟还想着他会来接我。”言罢,一道凝滞的真气骤然上行,直冲得人猛咳不止,纪晓芙方才想起,昨夜又被杨逍封了气脉。
刹那间,纪晓芙的思绪溯回至前。恍思昨朝,他二人叠身榻间,皎月凄冷,清辉照于杨逍颊侧,衍得几分明净。他未曾动作,便只静静地倚着她,稍时,一道温热的真气萦了来,悄抚平了胸腔刺痛,杨逍就那般阖眸不言,默然渡气予她……念及此,纪晓芙不由双颊泛红,转又打量起四周。只见雕花窗棂处,已由铸铁堆砌,仅余得细狭一方,隐透明光熹微。
殊知此刻,窗外水风云清,正是一日好时,而其内却昏沉一片,尤似漆夜。循着微光,纪晓芙摸来一盏烛台,点上了火,方使视线清明些许。时熏风拂来,吹得衣角微扬,那味异香忽沁入鼻腔。半晌踟蹰,纪晓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他的气息。惊措之余,她俶滞神望向那铸铁处,又念起人的落寞神色,心道:“他就这般怕我逃么……”
纪晓芙咬了咬唇,不知作何言语。
“这屋内的陈设你随意动,只是仔细着,别碰伤了自己。”分忖间,她忽想起这番话,心下生奇,便抄起烛台,去竹架上取了本书来。待她翻开,但见上赫然密书:古历五星之推,亡逆行者,至甘氏、石氏经,以荧惑、太白为有逆行。夫历者,正行也……岂料未读半行,她遂失了续读的欲望,转翻回书封,觅得“天文志”三字。
“哎?他竟看得下去这么难懂的书么?”正慨叹间,遥闻一阵轰响,似火药迸炸之声。随之,竹架上的陈设应响震落,四散周遭。一本书不偏不倚,恰砸在她额顶,纪晓芙登觉吃痛,不由“啊呦”了声。她伸手去接,然其时不慎,反将一张画像抖了出。
但见画中人清癯俊秀,剑眉入鬓,一对凤眼生威,容貌甚是俊美。且更奇的是,那人模样竟与杨逍有七分相似。纪晓芙观之惊诧,微一沉吟,自言自语道:“这……难道是他阿爹的画像么?”不料须臾,一声沉稳入耳,清冷道:“他不是我爹,是我师父的心上人。”她闻言回首,却见杨逍孑立槛前,正向其缓步行来。
未待稍顷,一温暖臂弯忽拥住了人,将她自后抱出。杨逍接过那张画,凝望良久,不知思虑几何,只轻叹了声,便将其置回原处,再不忍瞩目。稍时,他温和一笑,倏牵起人纤软的手,关切道:“晓芙,刚才的爆炸,有没有碰伤你?”纪晓芙怔了怔,又摇摇头。他瞧人无恙,遂抚了抚她额发,神色甚柔,方续道:“那就好。山下火炮攻得紧,光明顶已经不安全了,你听话,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好么?”转引着人赴身前行,去往别处。
“那……那你呢?”纪晓芙步履稍顿,俶回扯了下,弱弱问道。
杨逍眉梢一挑,淡淡答:“我若临阵脱逃,那可还了得?自然是要留在光明顶,平了此乱。”话锋微滞,他似察觉到了什么,俶面噙肆笑,打趣道:“哦?晓芙是不是舍不得我死啊?若非如此,昨日你怎会舍命护我呢。”
纵不愿承认,纪晓芙倒也深知,自己是有些牵挂他的。
“杨逍!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谁舍不得你死了!”此言正中下怀,倏激得她情绪一乱,霎俏脸绯红。故此,纪晓芙不禁紧攥他手,奋声反驳道。见其羞怯,杨逍却肆笑更甚,双手一举,反问道:“那晓芙这是做什么呢?嗯……轻薄我么?”岂知话一脱口,纪晓芙娇躯微颤,直被气得发抖。顷刻间,她拔剑出鞘,引三尺寒锋现,随怒喝:“你不许胡说,我……我跟你拼了!”
时青晖流转,倚剑风凛冽,纪晓芙悬剑盈袖,步走离位,起得一招“灭剑三式”,径向杨逍刺去。这“灭剑三式”,乃是灭绝师太所创,被之自诩“天下绝学”,剑式清雅潇洒,凌厉逼人,纪晓芙虽使不出其师的霸道沉稳,却也狠辣。银剑挥舞,时若松风萧飒瑟飓,又似飞湍走壑,汹涌而磅礴。不料三招落罢,杨逍皆轻松避之,未能沾他毫分,见人嗔怒,他宠溺一笑,柔声道:“晓芙轻薄不成,这就生气了么?”
纪晓芙怒极,将剑回手一掷,俶伸手去按他双肩。杨逍眸光微敛,也不反抗,只任人将他紧抵身下。她修长的指忽扼喉侧,愠怒道:“你快收回之前的话,不然我真用力了!”陡然间,一抹温润覆上她腕,杨逍目淬柔色,低声答:“我又没说错,为何要收?你要动手,就动手罢。”对峙之际,他二人相距甚密,只得微动,她便能嗅得芬苾萦绕。
僵持半晌,纪晓芙不觉心间一荡,竟不舍施力。只道眼角湿润,她朱唇微咬,强忍着眼底珠泪,说道:“你……你欺人太甚。”
言罢,纪晓芙松开双掌,别身去拾那长剑,再不言语。杨逍见她肩头微颤,登时心生怜惜,想方才不过是与晓芙开个玩笑,怎料却惹人难过。便弱下语气,自后拥住她道:“晓芙别生气,那话我收回便是。……你既不愿离开,那就一直待在我身边,好么?”他扯人回身,悄牵住她温腻纤软的手,又哄道:“若觉得不解气,我站着让晓芙刺两剑可好?”
纪晓芙未作理会,将头一偏,虽自顾自地闷着气,心却也软了三分,便再不舍与人较劲。
恰值此时,门外步声渐近,有一坚实男子手捧布包,伫足阶前道:“左使,您要的东西,下属给您备齐了。”杨逍接过布包,神情蓦地一凛,道了声:“你辛苦了,吩咐下去,若是教中有变,放信号焰火就是。”遂一把牵过纪晓芙,领人疾步离了去。
叠嶂西驰,众山跌宕连绵,光明顶时景巍峨,当蔚为奇观。然未行数步,眼前群山渐远,一路曲迂,杨逍便带着她绕入一幽冷山腹。山腹内湿气极重,且暗道多歧,几圈下来,纪晓芙已然懵然无措,不记来路。她瞧杨逍神色自若,心下好奇,故扯了扯人衣袖,发问道:“光明顶暗道众多,你都能一一记下吗?”杨逍闻言一笑,也不隐瞒:“多数是记得的,教中职位越高,能知晓的密道便越多,不过,也有些密道,是我知得却不能进得的,譬如……教主方能进的密道。”
也不知走了多久,尽头处微光隐现,待入了内,竟是一宽敞开阔的石洞。且放眼望去,那明光来源两处,一是洞壁罅隙,二则是顶上石窟。纪晓芙仰首而望,瞧那石窟四壁滑腻生苔,极难攀爬,心中更是不解。她刚要发问,却见杨逍蹲身在旁,将布包什物依次取出……是笔墨纸砚,及一方罗盘。
稍时,杨逍目探罅隙,观望适时,随又在纸上绘得几笔。见人如此,纪晓芙才恍然大悟,知他是在绘制地图。
可须臾,她垂眸而望,瞧他一手执笔,一手却仍紧扣她手,不愿松开。“你放手罢,这样不累么?”纪晓芙见他辛苦,亦知他周折至此,不过是怕她“再生逃念”,便别扭道:“我不逃。我想好了,若是我就这么走了,就没人能证明我与你之间是清白的了,岂不落实了外头的流言?我才不傻,那个……你放手罢。”
不料杨逍抿唇温笑,只摇摇头,那神情仿佛在告诉着人:“不放,若要我牵一辈子,亦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