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用注意:少年逍与孤鸿子的过往,作为正文的补充。】
[上]
骤雨初歇,烟翠霏微,庭阶当月明。向晚蘋风拂素裳,尽揽寒凉,正值夜阑更深,将引清酌,欲把酒疏狂。窗灯烛未歇,且闻金樽相倾,其声轻扬。案台之上,见一白衣少年斟酒举杯,示意于旁,遂仰首饮罢。稍顷,另一玄衣少年同捧盏以应,酌琼浆入腹,甚得畅快。
少年正是杨逍与范遥。
推杯换盏间,杨逍忽神色微敛,置酒杯在旁,转自怀间取出书信一叠,更似不屑般地将其掷于台面。只见那书信署字由“光明左使敬启”,渐作为“杨逍敬启”,至最后数封便仅剩了个启字,足见书信者心态急躁,而无一例外的,这数封信皆源于一人——孤鸿子。
范遥瞥过眼前堆积如山的信笺,不免剑眉稍挑,想他杨逍风情不解,宛若铁树无花,这窍是何时开的?遂信手拆开数封,饶有兴味地读着。不过须臾,便听人肆笑连连,意到兴时更是拍案不断,随即范遥捂着嘴,忍笑道:“逍哥,我还以为是哪家姑娘这般豪爽,写了这么多情书予你,不想竟是孤鸿子那厮,竟还是要打你……哈哈哈哈。”
“好笑么,笑够了么?”杨逍嘴角一撇,抄起数封书信对范遥的脑门便是一扔,沉着脸色继续道:“孤鸿子谁啊,没听过,哪个道观的?”数日前,他收得书信一封,所言同门之仇不得不报,要与他相约远郊一分高下。须知杨逍其人甚怕麻烦,若非必要,他是不愿动手的,故草草回信,称病婉拒之,怎知那孤鸿子不依不饶,七日之内竟连下战书不断,其量骇然。
“峨眉派的,你少出光明顶,难怪不认识。”范遥拾过酒坛,悬臂又斟上一杯,缓饮笑言:“我瞧他信上所写同门之仇云云,大抵是指两年前总坛山腰那一战,许是死在你手下的峨眉弟子太多了。不过……孤鸿子你不认识,他未婚妻你或许识得,风陵师太的大弟子方湘筠……下任峨眉掌门约是她了,你见过的。”
闻及此,杨逍便回忆起一紫裳女子。那女子颇年长于他,神色严肃,然自视甚高,言语间总是词言义正,不免老气横秋了些。他愣了愣,随之一副嫌弃的模样点点头,艰难答:“我记得,那母老虎是吧,三天两头要铲平明教的那个。”言罢,杨逍以掌覆面,支颌垂首,不知在思考着些什么,而霎时,他又抬眸蹙眉,恍然大悟道:“不对啊遥弟,你拍良心说,光明顶一役,死在你手下的峨眉弟子多了去了,他咋不同你决一死战呢?”
此话一出,范遥倏被噎得哑口无言,想当日一策连环计,致使联军死伤过半,确是比人手下那百余性命多上数倍不止,故他只得尴尬笑笑,打趣道:“或许是看哥你长得好。”
“若是看脸,我当真觉得你我应该一齐被打。恁时,杨逍俊美的脸庞上,浮起一抹看似真诚十分的假笑,且回身舒臂探袖,拾过纸笔,蘸了蘸案台处的墨汁,意欲提笔回信。他本就不擅言辞,现下正处在气头上,遂更是行笔难书。只见他杵着笔杆,歪头嗤笑一声,不屑道:“你说……孤鸿子怎也年长我十余岁,好歹算前辈,我若真胜了他,可不是挺打他脸的?那什么方湘筠万一悔婚了,我可吃罪不起。”
“实在为难,哥你随意和他敷衍两招就算了。一提峨眉,我倒想起汉阳的小嫂子了,你走那会儿,她还抱着你哭半个时辰来着……记得她也是要入峨眉派的。”见惯了江湖女子对杨逍含情脉脉却又不敢言明的模样,他还是最钦佩纪丫头的。年纪轻轻,将逍哥的豆腐吃了个遍不说,且是光明正大的那种。
可话又说回来,峨眉派岂是容易打发的?
峨眉一众,门风肃然,武功尚可圈可点,只那思想由上及下,无一例外皆是扞格不通。古语曾道:宁可湿衣,不可乱步,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的便是他们了。杨逍深谙此理,知孤鸿子若不与他一战,定不善罢甘休,再者冲他这烦人劲,他也非教训人一番不可。
“我看你是假酒喝多了,她才多大,你就叫人小嫂子。”原是握笔稳重的指,在杨逍听得“小嫂子”三字以后忽偏了下,鲜有涟漪的俊颜上,不觉泛起一丝动容。他停下手,许是自己都未曾发觉,清秀的眉眼间一瞬漾起些许暖意。阖眸稍顷,杨逍将那动容悄收于底,又摆出素日里云淡风轻的表情,平稳诉着:“孤鸿子太烦了,不把这孙子按在地上打,我不姓杨。”
“小嫂子相差于你也不过十岁罢了。哥你想,除了你师父,第一个抱过你的是她,第一个摸过你脸的还是她……缘分缘分,我这声小嫂子纪丫头担得起。”范遥正说着,旋即起身负手,行步至人身后,俯身瞟了数眼。且瞧杨逍轻逸毓秀的字迹下,写至尾末几字,没由得失了风骨。倘若细细察来,便见一句“吾应战之”前,竟多添了“丫头”二字。
范遥察此笔误,不禁掌抵下颌,意味深远地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忍俊不禁。随之,他躬身弯腰,屈指敲了敲那信笺,啧声调侃道:“这假酒逍哥你也没少喝,你看你这信上写的……她才多大,你就这么牵挂她了。”
忧来思君不可忘。杨逍恍神一瞬,倏想起文帝曹丕的一句诗词。
不知何时起,他常不经意间想起那要自己“不要忘了她”的小小身影,想起她扯己衣袖时的笑靥如花,想起她紧揽脖颈,哭着要自己别走时的委屈不舍……纵是霜雪时节,思得种种,心下亦是暖意频生。无奈他不通情爱,便将这份牵挂错当与范遥一般的兄弟之情,并未多加思虑。而现下听得人调侃,却莫名地生出几分心虚。
“不可忘么……”
杨逍沉思良久,喃喃自语道。只见他眸色微掩,弃笔在旁,倏捏过信函淡然揉皱。回首对上范遥耐人寻味的神色,再扯出那看似真诚十分的假笑,悬腕颐指,唇畔抽搐道:“门在那边儿,你出去。”
[下]
乌飞兔走,暮去朝来,转瞬间三日之期已至。远郊长亭下,石凳旁有一青袍男子负手而立,时徘徊行步,一副神色凝重之态。杨逍捋神而探,遂信步上前,轻咳一二以示意,开口道:“阁下可是峨眉派的孤鸿子?”
那青袍男子闻言肃然,剑眉倏皱作川字,抻了抻衣袖,正襟沉声道:“不错,峨眉派孤鸿子,正是在下。”
待人作答,便见杨逍噙于唇畔的笑意骤僵,面沉愠色,稍顷攥指怼道:“是了孙子,你可真烦,七日给我写了二十几封信,你不嫌写信费事儿,我都嫌读信累得慌。”嗔怒间,杨逍俶交臂于前,指扣掌间那白玉扇柄,徒引清响声声。然对视一瞬,孤鸿子方知何为“年少倨傲,不识青天高。”,他清秀眉眼间的疏狂肆意,直瞧得自己脊背一凉。
孤鸿子细将眼前的白衣少年打量了番,未曾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震江湖的光明左使当真是个青稚少年。他心知杨逍虽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故不敢小觑,更向师妹借了倚天剑,以保此战凯旋。然恍惚间,他方回过神来,意识到杨逍正出言不逊,即拂袖嗤之:“黄口小儿,岂容你在此放肆!今日我便要为那些惨死于你手下的同门,讨个公道!”
中气雄浑,其声铿锵。孤鸿子秉雷霆之势,侧身揽剑,反挽剑花轻逸。时流光四溢,冽风萧飒,一四尺有余的古剑兀然而现。青锋未出,但观剑鞘隐隐泛光,其上更以金丝所镶“倚天”二字,戾气之盛,绝非凡物所有。须臾他翻袖旋腕,起势凌厉,瞬蹴身而起,直揽倚天向杨逍刺去,剑鞘所及之处,斩空断风。
孤鸿子显然料不到倚天威势之下,杨逍仍是气定神闲,魂游外物,似乎从未将宝剑与他放入眼中。只见他拢指于扇,厉光隐隐,闲时负手展扇,陵劲在握,引青晖流转。素袖盈风起,扇走偏锋滞转,势稳行云流水,顿遏剑于前。扇收声起,且闻一声清脆,便见名器倚天竟被一柄白玉折扇阻抵不前,悄然失色。
“以蝼蚁挡一猛兽,当作何解?黄口小儿又如何?你行、你上。”杨逍蓦然抬首,时天光倾泻,他略敛眸阖目,但缓缓睁开之际,那狠绝孤戾,绝非少年该有的矍铄目光倏震慑了人。不待其反应,杨逍衣袖微扬,凝劲于掌,直向其肩处击去。三招未过,孤鸿子收势不及,已然败阵倒地,而那倚天剑自半空悬下,只待他探手一接,便轻易落入掌间。
“哟,倚天剑啊。挥得动么,别再把自己砍着了。”话音未落,乍听冷锋争鸣,倚天应声出鞘。杨逍手执锋锐,转俯身窥探,直指剑于人,眸蕴阴鸷道:“还打么?信上您不是挺狂的么。我屠你峨眉子弟,不是‘吾心甚痛,思及常不能寐’么,是……您多伟大啊,杀了我可不就声名远扬,威慑四海了么。可你大放厥词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几斤几两啊?”
那一刻,孤鸿子虽未言语,却知此战已是必败无疑,且是一败涂地。
杨逍紧握着剑柄,以剑背拍了拍孤鸿子的脸,噙笑续道:“编,你接着编,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打的什么算盘。举着为同门复仇的幌子,实则想借我立威,说实话不好么。也罢,你们名门正派不都讲究什么师出有名么,我知道你快成亲了,不过……你若有意再战,我劝你成完亲再来,别落得个人誉两空的下场。”
“你……!”孤鸿子本想反驳些什么,却被杨逍气得血气上涌。未待发声,一口鲜血已然猛咳而出,他捂着胸口,气喘欷吁,满目皆是不甘,然又无言以对。
杨逍瞧人愤慨怅然的模样,遂放肆轻笑,垂眸将掌中的倚天剑把玩一番,喃喃道:“剑是好剑,就是人不太行,它我玩腻了……还给你。” 言罢,他随之起身,说要将倚天剑还给孤鸿子,便当真还给了人。
只见剑鞘、剑身腾空悬升,倚天如被视作废铜烂铁般,任杨逍随手一抛,弃之决毅。须臾,他抖了抖衣衫上的灰尘,抻袖又道:“实在打不过就别硬撑了,要不你回去养养,换你那掌门相好来和我打,左不过你俩一家的,谁来不都一样么……再不济,你俩一起?”
倚天剑落地的一刹,孤鸿子瞪着双眼,久久愕然。眼前的白衣少年……好似丢弃了一件穿破了的衣衫,或是用旧了的茶具,可那是倚天剑!多少名宿求之不得,甚至于整个武林为其争斗不休的倚天剑啊!世上怎会有如此轻狂之人,竟将倚天视若无睹?
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磨剑数年,今朝显锋芒。
“下次再找我打架,麻烦寻个敞亮地方,这荒山野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我有作风问题……别了,望莫再见了。”杨逍别过身,一如来时,抚开那白玉骨扇轻捻慢摇,俊逸不羁道。丹曦澈映下,他潇洒清瘦的身影渐已远去,徒余尾音悠扬。
[后记]
七月初八,秋。孤鸿子回赴峨眉山途中,不幸旧疾复发,卒。其所携名剑倚天,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