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余生
夙宁2020-08-01 14:154,939

   听得“杨逍”二字,灭绝师太忽面色铁青,袖袍一震,倏闻“咔啦”一声,掀木案悬空,坠地成齑。贝锦仪、赵灵珠登时跳起,所吓不轻,本想上前为人分辩,但见师父目眦欲裂,似能喷出火,又岂敢多言?旋即,灭绝师太步至旁,俯视于人,冷冷道:“晓芙,我再问你,是那魔头强迫你的么?你殷师兄可知道?”

   

  诚然,灭绝师太愈是冷静,晓芙便愈怕。她深知,若此刻委以虚辞,予师父一台阶,诸事尚能回旋。可,她不愿欺瞒恩师,亦不愿有负杨逍,踟蹰半晌,纵背脊微颤,纪晓芙仍倔强道:“他没有强迫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六哥他,原不知道。”

   

  殷梨亭听人话语,俶感心惊,随长叹一声,暗道:“傻晓芙,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及我俩作甚!你这般说,师太怎会饶你!”他心焦如焚,直急得额角洇汗。

   

  刹那间,灭绝师太全身发抖。她吊眉横斜,眸光生寒,瞬攥劲于掌,作势拍向人额顶。但顷刻间,数十载师徒之情,倏浮现眼前。灭绝师太念起,曾几何时,晓芙伏她膝头,温声道:“师父就像娘亲一般”时光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心中一软,怎也不舍落掌。故此,那掌内劲尽收,渐作轻抚,缓落自额发。

   

  灭绝师太还愿给人机会,望其迷途知返。

   

  她面色暂缓,淡然道:“晓芙,你年岁尚浅,一时为那魔头所迷,也属情理之中。你失身于他、欺瞒师父、私怀有孕……我都可以原谅你,再不计较。眼下,我有几件事差你去做,若你办得好,我仍将掌门衣钵与倚天剑传予你。”此话既落,丁敏君瞠目无言,只怨怼尤甚,心道:“贱人,到此地步,师父竟还肯护着她!”群豪亦神情抖擞,附耳详听,生怕错过好戏。

   

  纪晓芙拱手一拜,恭敬之至,说道:“承蒙您抬爱,弟子德行有亏,武艺不精,掌门之位兹事体大,实无颜受之。但师父的吩咐,晓芙定尽心竭力,不敢怠慢。”闻言如此,灭绝师太点点头,朗声道:“今日群豪广聚,皆是见证。你于众前起誓,即刻起,你会落下孽种,与杨逍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他朝相逢,必会亲取其性命,以报师门大仇。你若能做到,既往不咎。”

   

  明教众听其誓言,皆脸色一苍,或愤懑,或蔑视,纷纷伫立起身。

   

  霎时间,范遥眸光微敛,分向东首席、谷口两处示意,同低声道:“形势危机,且听嫂子怎么说。若稍有异动,阿黛,周大哥,蝠王你我四人先围前,牵制住灭绝师太。其余四散人,则绕后包抄,必要时,挟持一两个峨眉弟子,务必把嫂子抢回来。”似觉不妥,他一摆手,唤来地、风两门主,又嘱咐道:“再去岛上探查一下,仔细搜索,尽快把哥找回来。”

   

  而高台处,与之不同的是,殷素素珠泪盈然,深受感动。她十分笃定,自见人眸中清泓,是一往无前,无畏无悔,更是相将与共,至死不渝。“五哥。”她轻唤着,不觉探出手,悄覆过他掌心,温声道:“纪姑娘不会答应的。”张翠山微怔,反问:“你怎知道?”

   

  话音未落,他掌心骤紧,倏被人一把握住,听之道:“因为纪姑娘爱他。纵二人正邪有别,为世人所不耻,可在纪姑娘心里,那又如何?什么正邪、生死……不过泛泛。”殷素素顿了顿,望着他双眸,又坚定道:“若换做我,我也会,因为他值得。”言罢,张翠山胸口一热,忽双颊绯红。他未曾想,她竟直白如此,向已倾诉爱意,毫不避讳。

   

  张翠山挠挠头,别过脸去,吞吐道:“未来的事,无人讲的准,或许,殷姑娘你,不会遇到这般难堪的事。”

   

  “师父……”便在此时,听得一声凄怆。只见纪晓芙连叩三首,随摇摇头,噙泪坚毅道:“弟子做不到。我不会伤害他的,永远不会。”她边说着,却无意探出指,抓紧那块铁焰令。仿佛握着它,便似杨逍在身旁般,予她莫大的勇气……她什么都不怕了。见她决绝,灭绝师太伫身未动,黯眸光三分,又问:“当真不杀?”岂料这一问,反激人笃定更甚。她朱唇紧抿,仰起头,一字一句道:“死,也不杀。”

   

  言落一瞬,灭绝师太阖眸仰首,叹了声:“冤孽。”

   

  再睁眼时,她敞袖一扬,淬杀意凛然。灭绝师太右腕挥起,捎风凛冽,掌臂斜击向下,落招疾如电,径向晓芙顶门拍去。纪晓芙知躲避不及,却本能般地,环臂护住小腹,心道:“孩子,娘对不起你。”遂阖目待毙。眼见此景,殷梨亭、贝锦仪同失声惊叫,哀恳道:“手下留情!”

   

  千钧一发之际,旁忽现身影两道,悄然掠过。近乎同时般,灭绝师太后背受击,一道寒气打入,迫她腕臂俶僵,动弹不得。而她右掌,亦被精准擒住,反掣于旁。她定睛一瞧,赫见一男子挡身在前,布巾遮面,着天鹰教众装束。稍时,那男子扯下布巾,真容始见,却是风姿绰约,艳冶难描……她识得,且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忘不掉这张脸。

   

  惊魂未定间,纪晓芙只觉腰身一紧,倏被扯了去,倾身倒后,落入一臂弯中。来人嗤笑一声,清冷道:“死尼姑,你打我女人,可问过我了么?”似愤懑难平,他又嘲道:“啧,你不知道罢?我俩成亲才一个月,你就逼晓芙弑夫,不怕遭天谴么?还是,孤鸿子命短,你成了寡妇,心中寂寞,非要拉上你几个徒弟,跟你一齐做寡妇,你才开心?”

   

  听那声音,纪晓芙心底最柔、最弱处恍被猛戳了下。她忍不住,瞬泣不成声,哽咽道:“逍哥,我……我……”话音落罢,一只掌伸了来,轻揽她入怀,抚了抚背。杨逍语气温柔,既似宠溺,又着几分担忧,说道:“吓坏了罢?没事了,晓芙乖,想哭就哭个痛快。”

   

  “……杨逍!”灭绝师太闻他出言不逊,目着狠戾,咬牙切齿道。比起丁敏君眸中,那几分屈辱不甘,此刻,她眼中所蕴怨怼之深,杀意之切,方堪称“恨入骨髓”,令观之生怵。

   

  随之,她回首瞥去,见其身后,正是韦一笑。如此说来,想刚那一招,便是“寒冰绵掌”了。只见人阴森笑笑,咧嘴道:“师太,火气这般大,不知方才那一掌,可让你火消了些?” 与此同时,又闻尖叫两声,是贝锦仪与赵灵珠。

   

  众循声而望,见其双双被擒,神情惶恐,二人身后,则分立范遥、说不得,正扼之咽喉。范遥眉梢轻挑,威胁道:“师太,我知你武艺超然,但你若不小心动个一招半式,我与说不得这手,也会不小心……捏碎她俩的喉咙,可慎重啊。”说不得豪迈大笑,亦附和道:“出家人六根清净,可不讲甚么怜香惜玉。”

   

  眼见形势逆转,顷刻间,数十道身影迫紧,纷立两侧,皆为明教中人。

   

  想各派齐聚,原为于王盘山,商议“武林盟主”一事,何等严肃?殊知当下,峨眉明教两方对峙,场面混乱。群豪观望良久,深感其事错综复杂,一时间,谁也辩不清所以然。诚然,不论是峨眉,或是明教,若偏帮一方,势必与另方结怨。众心知肚明,自不愿趟这浑水,故只默然观望,两不相帮。

   

  灭绝师太腹背受敌,境况难堪,却仍威仪不减。她望向殷梨亭,沉声道:“殷六侠,如你所见,我教出这等逆徒,正邪不辩,自甘堕落,已然无药可救。此事关峨眉、武当两派颜面,你既在此,正好讲个清楚。”她信步上前,朗声唤道:“武当张四侠、张五侠、莫七侠,请你们上前来。”只见群豪瞩目下,三人踽踽行来,各拱手以礼,而面色,却如出一辙地苍白。

   

  得见此景,范遥冷睨一眼,心道:“这老贼尼,好一招反客为主!武当声名素著,颇有威望,此刻拖武当下水,我等若动手,岂不送上门,叫六大派师出有名,将我明教一锅端了!”

   

  这一举,直令明教众怒冲顶冠,又奈何不得。稍时,灭绝师太颔首以礼,冷冷道:“张四侠,我本想清理门户,予武当一交代,可如此境况,实非我所料。不如,请你携其余三侠,向魔教讨个公道,也最合理。”她此番话,表看为顾两派颜面,行“折中”之法,实是将武当推出,转卸责任。若武当拒不声讨,必落人话柄,让各派瞧得笑话。若武当出言干涉,明教于理有亏,难保不惹众愤。不论如何,峨眉自始至终,确是清白无辜的。

   

  张松溪深知,方才六弟肯上前相助,便是心怀坦荡,早不愿多究。然当下境况,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四侠面面相觑,皆缄默不言。

   

  沉吟片刻,他再三思量,心想: “大局为重,我四人行走在外,怎能拂了武当的声名?”转行步上前,持重道:“杨左使,纪姑娘与我六弟,当日早有婚约在先,江湖皆知。但数月前,你私自出手,掳走纪姑娘,也着实抵赖不得。纵你二人后情投意合,可对武当、峨眉,总是欠一合理解释。”

   

  且听声铮鸣,一柄长剑横前。张松溪推鞘亮剑,严肃道:“还请左使你,予我等一说法,否则……我等恕难相让。”

   

  似早已预料,杨逍淡然一笑,说道:“我敬张四侠人品贵重,你既有吩咐,杨逍定从之。”言罢,他手臂微松,目着温色,将晓芙推至旁,柔声道:“晓芙,你听话,去周大哥身旁,我一会就回来。”可倏地,他腕间一紧,忽被她紧握了住,不舍离分。纪晓芙自是知晓,所谓“合理解释”,终是要他二人以命相抵,方称“合理”。一念及此,她只觉苦痛难当,惊惧之至,怎也不愿松开手,放人前去。

   

  见人执拗,周颠遂走了来,轻扯下她手,宽慰道:“妹子,走啦。”而另一旁,丁敏君眼瞧诸般,顿感心如刀割。她望了眼纪晓芙,又望了眼杨逍,脸色却愈加难看。心绪凄迷间,她忽听人朗声道:“张四侠,我做过什么事,自己清楚,于武当、于殷六侠,我确有愧怍。武当七侠风骨高洁,我若以金玉俗物作赔偿,岂不看低了诸位?如此,那我赔命。”

   

  “杨左使,你……”张松溪本想讲“你大可不必”,他所言“合理解释”,只想让二人低个头,让武当、峨眉有阶可下,也便罢了。然倨傲如他,杨逍怎肯?遂听他又道:“常言道:祸不及妻儿,请张四侠答允我,无论结果如何,莫再为难晓芙。”张松溪胸腔一热,坚定道:“杨左使放心,欺凌弱小,绝不是我武当做派!”

   

  只见杨逍拱手施礼,孑立群豪前,泰然道:“我妻子少不更事,为我所惑,以致毁弃旧约,叛出师门,这一切……罪责在我,所有过错,杨逍一人承担。”他顿了顿,行至武当众身畔,续道:“张四侠,请你以剑刺我,不必留情。此剑过后,若我亡,你尽可提我头去,向张真人禀明解释;若我生,两派恩怨便了,纪晓芙从此与正道、峨眉再无干系。动手罢——”

   

  张松溪愕然。他望向殷梨亭,瞧人脸色青苍,显是为难。犹豫不决下,他又望向张翠山,殊不知,许因殷素素一番话,张翠山心下生悯,低声道:“四哥,你……你手下留情。”

   

  逢千载良机,灭绝师太眼见四侠踟蹰,心急似火,恨不能登时持剑,杀之而后快。但她若出手,一来徒儿性命难保,二则落人口实,称其“公报私仇”。故此,灭绝师太神情狠戾,厉喝道:“张四侠既不愿脏了手……好,敏君,你去刺这剑!”随袖袍一震,探出倚天剑,转交予人。

   

  丁敏君捧着剑,恍如坠千斤。灭绝师太知人面冷心狠,对魔教、对是非,向不留情面。可千般算计,她不知,丁敏君痴恋杨逍,爱而不得。试问,这剑又如何刺得下?斗然间,便见丁敏君缓步上前,极利落地拔剑、悬腕,抵剑锋于他胸口。相背之下,只杨逍一人知晓,她眸光凄然,满蓄不舍。但……他不为所动,仅冷声道:“请——”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不过一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值此刻,丁敏君清泪潸然,颤着手腕,噏唇默声道:“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瞬。”终换他一语决绝,是“不爱”。言落手起,闻一声嗤响,倚天剑已贯他胸膛,余襟裳殷红。待剑锋拔出,他伤处瞬血流如注,正如她的心,千疮百孔。

   

  杨逍并未倒下。他仍守着最后一分倔强,不肯退让。他仍那般倨傲,不要任何人,伤害晓芙毫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伴步声沉缓,一道血渍蜿蜒。身形摇晃,杨逍边覆住伤口,边虚声道:“还清了。”话音刚落,又闻“扑通”声,他眼前一黑,沉沉昏了去。

   

  ……

   

  春往冬来,又一年岁矣。

   

  皎月清悬,远峰随长河而寂,花鸟挟岁月深眠。庭前阶上,见一青衫女子,抚过隆起的小腹,渐缓步行来,正是纪晓芙。须臾,她走至桃花树下,悄探出掌,覆于他眼前,温声道:“逍哥想什么呢?”随之,一只手伸了来,牵过她掌,同将之轻揽身旁,搀扶坐下。杨逍目淬柔色,噙笑道:“没有,只是想透透风。”

   

  稍时,纪晓芙俏脸微红,右臂略张,低声道:“抱一下。”听那话语,杨逍却眉梢上挑,似想起什么,为难道:“这里人多,让人瞧见可怎么好?给我留点面子。”便瞧人撇撇嘴,失落道:“不行么?”

   

  “……行吧。”话音落罢,只见杨逍倾身落倒,斜㿲她肩膀,极娴熟地侧过首,埋于颈窝。纪晓芙温婉一笑,将他向怀中揽了揽,顺揉过额发。然遥遥望去,花前、月下、美人……美则美矣,但怎么瞧,都别扭得紧。待半晌,他忽举起手,颇无奈道:“晓芙,我有个疑问。你是不是,一直挺想叫我娘子的?或者,听我唤你相公、夫郎一类的?”

   

  纪晓芙捂着唇,贴他耳畔,不知说了什么,便听杨逍喃喃道:“我就知道。”正相视间,他倏掌心温热,瞥目一瞧,原被她牵了去。她目露温色,说道:“逍哥,孩子八个月了,你有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么?”

   

  “不悔……杨不悔。”

继续阅读:[番外-1]长剑倚天外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倚天逍芙:归字谣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