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十年前。
那个时候的奇致,刚刚离家没多久。在江湖上闯荡,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单纯年幼的他来说。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结交了落魄的书生——文傅当。
要说回来,这件事也正是巧了。初相识的那天,奇致刚刚打了一壶酒,边走便喝。借了客栈解手,出门就看旁边闹了出大戏。
他闲的没事,就站在那看了半天。
一个肚子圆的跟西瓜似的男人,把从文傅当手里买下来的书画,丢了一地。旁边跟着的随从,一人踩上一脚,很快就灰暗破损,不成样子。
奇致吧唧着嘴,暗道这要是他,就直接动手了。
但是文傅当没有。他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安静的看着他们践踏他的心血。
单方面的欺凌和辱骂,周围人看不出意思,就慢慢散开了。
奇致也准备走。动作稍慢了些,就见那些人狠狠骂了一句“晦气!”,而后离开。
一直没有动静的,穿着儒生长袍的男子才有了动作。蹲下身,一张张捡起那些被弄坏的字画。
表情十分认真。看得奇致有些许好笑,站定了继续盯着他。
文傅当捡起来之后,坐回原位,拿毛刷不停的扫着上面的异物,时不时还用力吹上一口。
奇致在他面前站定,“喂,我说你不能这样。他们欺负你,就得狠狠的反击回去。不然他们会一直欺负你。”
“我打不过那么多人。而且地主家的傻儿子,我也得罪不起。”文傅当头都没抬,“他们玩多了觉得没趣,自然不会再来。”
“可我听到的,明明不是这样。”奇致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所谓寇风,你不配?”
文傅当脸一白,狠狠的抬起头瞪着他,“你知道什么,寇风不会这么想。而且我一定会考上的。”
“每一个掉书袋的书生都是这么想的。”奇致颇有些无语,晃着脚就离开了。
谁能想到,还能碰到他第二次。
第二次再见面,也很巧合。
他躲在草丛里嘘嘘。没成想解完手,旁边停着的马车里面,就多了两个人。
认出这是那天的小书生,低声道:“这是要干嘛?”
“求求你,带我们一程。”说完,往奇致手里塞了一袋银两。
奇致嘴角勾着笑,盯着他们不说话。
后面已经隐隐能听见声音,什么“抓住他们!”“给我仔细搜。”
声音越来越近,他们二人的脸色也越来越趋向灰白。
交握着的手越来越紧,文傅当已经准备出去了,就听得奇致双手勾成圈,轻轻一吹,马车就动起来。
面对他们二人的欣喜,奇致无动于衷。抱着胸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文傅当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旁边坐着的“小厮”的手背,以示安抚。
拱手道:“多谢公子大恩,日后若有所求,必尽力为之。”
“甭来这些虚的。”奇致摆手,“说说,这是什么回事?”
文傅当实在不善于撒谎,憋了半天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下文傅当,原是黄元城人氏。父亲从医,小时曾救过寇家老爷一命。为了报恩,便定下了儿女们的娃娃亲。只是后来,我父母亲接连去世,为了读书家里也日渐贫寒,寇老爷便反悔,要将寇小姐许配给王地主的儿子。我们反抗不急,所以就,就私奔了。”
“好一对痴儿怨女。”奇致对于这种有始有终的有情人,非常欣赏。当下旁的话也不多说,只是道:“这是去往永州。二位要是信得过我,就同我一起。有什么意外,我一个习武之人,还能帮上一帮。”
文傅当也是个洒脱之人,当下立马应了,“那就多谢贤兄。敢问贤兄大名?”
“奇致。”
“好,多谢奇兄。”
“不必客气。”
就这样,他们三人一起,来到了永州。
奇致和文傅当一文一武,虽然大不相同,但脾气却极为相合。两人很快就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打打闹闹岂不乐哉。
那时候大家都年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听风赏雪。
住的屋子有一个小的凉亭。往常都是寇风弹琴,奇致耍剑,文傅当练字或者画画。
时不时的,奇致出去搬东西卖点苦力,文傅当卖点字画,寇风卖些绣活。他们生活需求不高,日子也很舒服。
在奇致的见证下,文傅当和寇风,成了亲,还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取名为文璇。
本来日子就应该如此,圆圆满满的过下去。只可惜,狗皇帝上位了。
简崇逸登位后,就开始实施新政。很多政策对于他们这种平民子弟非常有帮助,也很有吸引力。
所以文傅当,就去了。
奇致和寇风当然都十分支持。大家都知道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停止过读书写字;言谈举止之间,都能明白他心胸宽阔,不是一个小家能填满的。
只恨当时他们都还太年轻,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好事,未能意识到初行政策后的风浪。
文傅当人如其名,文采洋溢,有勇有谋。很快就有人引荐,在皇帝面前,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
皇帝很满意,文傅当很开心,回来还多喝了二两酒。
只可惜,这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后一杯酒。
第二天他就被宣召入殿,被一群大臣群起而攻之。坐在正中间,明明昨天还赞不绝口的皇帝,却半句袒护的话都没说。
任由他的文章被批判为“大逆不道”、“欺师灭祖”,而后被这些欲加之罪,押入天牢。
狗皇帝好像还嫌弃他不够惨。这么长时间,唯一的一句话就是,“三日后午时处斩。”
“午时处斩!”奇致说道这里,眼里爬满了血丝,“你知道这个消息传回来,我们有多震惊吗?文傅当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周晓敏沉默,盯着墓碑的眼神明灭难辨。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文傅当被当众处斩。行刑的那天,奇致被奶奶拦着,不让去劫狱。
寇风也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直接就上吊陪他而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手帕上的一行字——生当同衾,死亦同穴,一生一世一对人。
他说完,竹林里久久没有人声。
缓了很久,周晓敏才开口道:“奶奶呢?”
“奶奶是寇风的母亲。”奇致低声解释,“我们到永州后没多久,寇家因为经营不当,破产了。她父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日日买醉,最后在一个夜里,脚一滑摔进了河里。我们知道消息后,就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了。还有寇雨,她是寇风的妹妹。”
“嗯,我知道。”周晓敏脑子里在飞快的梳理这件事,“那寇雨,为什么会在青楼?”
“那家青楼是我的。她自己要求去,要帮我收集情报,说是想替姐姐报仇。”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周晓敏低声道:“皇帝当时上位不久,可能,还没有能力和大多数大臣作对。所以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
“是,可是他自己不知道吗?”奇致声音微哑,“我们都知道他没有实权,他自己不知道吗?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让文兄白白送死。说到底,这就是他们政治斗争,只不过牵连了无辜的人。”
周晓敏眨眼,确实是这样没错。
奇致接着说:“可是这个无辜的人,是文傅当。我没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所以狗皇帝必须死。”
要他死吗?周晓敏皱眉,“何必如此偏激呢?如此说来,当初谏言的人,都应该被报复。”
“是啊都应该。可是皇帝手脚太快,我们还没动,他就已经把那些大臣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是他忘了,那个做决定的,罪孽最深重的,是他自己。”
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奇致用这么阴冷的调调说话。周晓敏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点点爬起来,心底一片荒凉。“你打算怎么做?”
“现在最有胜算的是六皇子。我已经投靠他一段时间了。”
周晓敏想了又想,还是开口劝道:“那可是皇帝。成王败寇,一旦你输了,奇致,你有想过文璇和奶奶吗?你真的忍心,看着奶奶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文璇,失去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父亲?”
“我知道。”这些话奇致说的无比艰难,“可我不甘心。”
“我懂。”周晓敏的手轻轻柔柔的盖上了他微抖的手背,“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奇致。更何况,你也不是毫无牵挂,不是吗?”
看着她白嫩修长的小手,奇致突然问道:“你不是也恨吗?不想报仇?”
摇头,“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奇致,你好好问问自己,他真的配吗?那个你嘴里的狗皇帝,真的配让你牺牲一切,去赌一场吗?”
这个问题问的,奇致彻底沉默了。
周晓敏也不急,只是握着他的手,感受着微凉的风。
等了很久,奇致也没有给出个肯定的结果。
只是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安静的牵来马,“回去吧。”
周晓敏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点头,翻身上马。
回去的路程明明和来的路程一样远,可时间却少了将近一半。周晓敏的脸被风刮的生疼,却咬牙忍着没有出声。
到家之后,才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转了一圈才在原本属于奇致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字条。
歪歪扭扭的不成型,一看就是文璇的字。
“我们去夫子家上课啦。你们怎么出去那么久?记得回来给我带冰糖葫芦。”
周晓敏失笑,把纸丢在一旁。
奇致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周晓敏也不欲再多说什么,悄声回到自己屋里。
坐在书桌前提起笔,认真的写下了六皇子、奇致的字样,然后又丢掉。
烦闷地把脸埋在手心里。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打小闹就算了,可这是关于国家的大事啊。如奇致所说,六皇子,看来已经筹备很久,而且有一定底细了。不然他不会投靠;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种拐卖妇女的事情。
奇致手底下有产业,这些年说明他肯定没闲着。上一次救自己是在京城,见到自己后,那边还有人给他送信。说明他已经有了一定的势力和人脉。
最最重要的是,她压根不知道六皇子手底下,有多少像奇致这样的人。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学过那么多历史的她,自然也是明白的。
可是这封信写出去,奇致该怎么办?
他有错吗?没有吧。易地而处,我也会恨皇帝。
因为那些当权者,尚可以说是认真的在维护自己的利益;可简崇逸作为没有权利的,只是拿别人的性命去试探,去揣摩自己的分寸。
他在接见文傅当,夸赞文傅当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他的结局。不然最后他怎么会如此淡然,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文傅当,洛府。类似的事情,一步步掌权的皇帝,到底做过多少?他的手上,到底有多少,鲜血。
周晓敏突然明了自己和他谈平等,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之前的一桩桩一件件,或许他都已经给了极大的耐心去忍耐。
自己对他的了解,真的还没有冯葶婉多。
按理说,她是应该和奇致一样,恨死他,想颠覆他的统治。
可是,可是正如这些日子所见,永州的税务减少,增设各种新的职位提供便利,百姓安居乐业,对于当今圣上只夸无贬。
所以,他到底,算不算是明君呢?
这还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周晓敏想到太阳穴都在胀痛,闭上眼。算了,就这样吧。
能赢能输,都是他们的命。如果输了,说明简崇逸的统治的还不够完美,没能坚定地守住自己的位置;如果赢了,说明奇致他确实没有那么大能力,角度也有失偏驳。
周晓敏决定不再管,也不插手。这不是她这么几句话就能管的事。历史上朝代变迁,合了分分了合,都是顺应自然。
我都能穿越了,还能有什么不能的。
罢了,就这样吧。